洪涛:屈原创:造了(created)新体式新文类,名为赋?(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六)
原標題:洪濤:屈原創造了(created)新體式新文類,名為賦?(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六)
張隆溪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 有這樣的說法:Qu Yuan createda new style and new genre, called fu, a combination of narrative and verse, and thus set up another model and opened a new path beside the Book of Poetry for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verse. (第28頁)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這句話中,Qu Yuan 就是屈原,fu 就是賦。整句的意思是:屈原創造了(created)賦,在《詩經》之外開拓了漢詩發展的新路徑。
上述說法能成立嗎?
《詩經》學中,有風、雅、頌、賦、比、興之說(六詩或六義)。如果后人承繼《詩經》的“賦”,那么,“屈原創造了賦”這說法就值得斟酌。
張教授既然說:Qu Yuancreateda new style and new genre,想必有其理由。也許,張教授判定屈原賦與詩六義中的“賦”無關。
那么,賦真的與《詩經》無關嗎?為什么班固(32—92年)《兩都賦?序》有“賦者,古詩之流”之說(見《文選》卷一)?班固其實沒有解釋。
《文選》
晉摯虞《文章流別論》也說:“賦者,敷陳之稱,古詩之流也。”摯虞說得比班固詳細。
班固、摯虞說錯了嗎?“賦自《詩》出”,有道理嗎?屈原稱自己的作品為“賦”嗎?《楚辭》可曾稱《楚賦》?我們可以從賦的初義和后起義兩方面討論賦。
“賦”的原初義與文字寫成的賦
“賦”的原初義項之一是貢賦:土地所生,以供天子,例如:清朝康熙帝曾夸下海口“滋生人丁,永不加賦。”(顧鑾齋《中西中古稅制比較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頁161)。輕徭薄賦,是常用成語。
顧鑾齋《中西中古稅制比較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
由于“賦”有“給”“貢獻”之意,它也指“禮物”“財物”,作名詞使用的“財賦”一直沿用,在明代小說《水滸傳》中有例子:楊志等人押運獻給蔡京的生辰賀禮(金銀珠寶),嚴加保密,卻遇上晁天王一伙盜匪。晁天王說:“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賦,只顧過岡子來。”
其實,晁天王早就識破楊志運送的是什么,他說出“財賦”二字,有一語雙關之妙。
古時諸侯貢獻的賦品必須一一鋪陳、擺列于王庭(程元敏《尚書周誥十三篇義證》萬卷樓,2017年,頁938。說部中的描寫,亦可供參考:《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寫烏進孝臘月獻給賈珍的東西“一份一份的堆在月臺下”,還有一張單子列出貨物數目)。
程元敏《尚書周誥十三篇義證》
諸侯貢賦助祭,陳列祭品,舉天地四時所出而無遺漏,就是直接鋪陳之“賦”。到了漢朝,有宮廷詩人寫詠物賦來頌美外邦所獻之貢品。
在祝辭中,既稱美祭品,又稱美神靈。后來,“賦”代表:外物都被“直接鋪陳”的話語所呈現。后人談論賦的特征,往往離不開“鋪”字:鋪采摛文、鋪張揚厲、鋪飾夸張、鋪張騁詞……
貢賦助祭,人的主觀心意和祝愿寄托于所賦之物,因此,鋪陳外物之余也孕含主體的思想情感,人情(虔誠)建基于賦物。
《詩經》學中,賦與比、興并列。近人馬積高論賦的起源,各種起源說之中就有“源出于詩的六義之一”(《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2)。論者可以不同意此說,但是,要論證“賦”與“鋪陳”法無關,難度很高。
馬積高《賦史》
北京大學傅剛先生判定:“賦本源于《詩》之六義,本是寫詩的方法,后引申為誦詩的方法,再引申為賦詩,隨著樂詩的分離,賦文體漸漸產生了……”(傅剛《論賦的起源和賦文體的成立》一文)。此說涉推論,讀者須細看傅先生的解說。
賦、比、興三者,文學評論中談得較多的是比和興。
比、興常用于寄讬。“寄興”或者“興寄”指作品的深刻寓意,例如,唐人元稹《敘詩寄樂天書》:“得杜甫詩數百首,愛其浩蕩津涯,處處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興。”(四部叢刊影明嘉靖本《元氏長慶集》卷三十﹔臺靜農《中國文學史》第1卷,頁471。)寄興,也可以說成“興寄”。
向多談比、興。中國文化史上有“寄興”一詞,卻無“寄賦”這樣的說法。如果賦擴至一長篇,又如何?長賦、大賦有沒有“寄讬”?
《中國文學史新著》,章培恒、駱玉明主編,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漢大賦常有托諷,卻往往鋪陳特甚,終致繁花損枝膏腴害骨,托諷似是聊備一格,于是,漢大賦得到“勸百諷一”之譏,這四字詞幾乎成了文學史書評漢大賦的必用標簽(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新著(增訂本第二版)》第二篇,頁158)。當然,這標簽不適用于抒情賦。
“諷一”的效力如何?劉大杰認為漢大賦的諷諫沒有多少効果(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民國廿九年序本,頁117)。
屈原稱自己的作品為“賦”嗎?
屈原稱自己的作品為賦嗎?似乎沒有。
遍閱現存《楚辭》,屈子名下沒有一篇冠以賦名。現存《楚辭》是漢朝人集編成書的,編者(據說是劉向)沒有以“賦”名屈子之作品。情況很可能是這樣的:屈原沒有稱己作為“賦”,于是編者也就沒有擅自在作品名稱上增加“賦”字。
清?徐煥龍《屈辭洗髓》
后世有學者用“屈辭”稱屈原的作品,例如,清人徐煥龍撰《屈辭洗髓》、陳本禮撰《屈辭精義》﹔今人金開誠撰《屈原辭硏究》(江蘇古籍出版社, 1992年)、黃鳳顯撰《屈辭體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
友人陳煒舜先生曾以“屈騷”稱屈子之作,撰有《屈騷纂緒: 楚辭學研究論集》(2008年)。“屈騷”之稱,蓋有所本,例如:劉兆偉《屈騷異說》(遼寧大學出版社, 1986年)、趙逵夫《屈騷探幽》(巴蜀書社, 2004年)。完全模擬屈原作品的王褒《九懷》、劉向《九嘆》、王逸《九思》,不妨稱為“騷體賦”。
陳煒舜《屈騷纂緒》
“屈賦”之稱,可能只是后人給屈原作品的簡稱。所謂“后人”,指《楚辭》成書以后的人。屈原作品收入《楚辭》之前是什么情況,何人知曉?(參看:Stephen Owen, A Useless Literary History(瓠落的文學史)”一文, 載《他山的石頭記》。)
宇文所安《他山的石頭記》
后漢、建安時期,“辭”“賦”可合成“辭賦”一詞,例如班固在《離騷序》說:“然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曹植《與楊德祖書》說:“辭賦小道,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楊子云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曹丕《典論?論文》說:“王粲長于辭賦。”
《文選》載有宋玉《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對楚王問》五篇﹔《古文苑》載有宋玉《笛賦》、《大言賦》、《小言賦》、《諷賦》、《釣賦》、《舞賦》六篇。十一篇之中,只有《對楚王問》不名賦。
簡言之,屈原作品,篇名無“賦”字,相反,宋玉的作品,篇名多有“賦”字。
《屈原集校注》
“賦”“騷”不相混、“賦自《詩》出”
以“賦”名篇,可能始于荀子。荀子的《賦篇》是今存作品中最早以賦名篇的 (馬積高《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4)。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中有《蘭賦》,經推測約成于公元前300年左右。原無篇名,整理者據內容主題為名(俞紹宏、張青松《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集釋(八)》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頁187)。荀子《賦篇》,也屬于這種情況嗎?待考。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集釋》第八冊
到了西晉,陸機《文賦》提及文體共十類,十類之中,詩、賦是分開的。請看他對各文類持點的簡略描述: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
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
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
頌優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
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
按陸機這看法,“詩,緣情”“賦,體物”,詩、賦各有側重。
劉勰《文心雕龍》有《辨騷第五》,又有《詮賦第八》。可以推想:劉勰應該是有意將騷、賦區別開來。《辨騷》說“《離騷》……奮飛辭家之前”,《詮賦第八》“贊曰:賦自詩出,分歧異派。寫物圖貌,蔚似雕畫。……”
詹锳《文心雕龍義證》
《詮賦第八》贊辭首句如果加上新式標點,可作“賦自《詩》出”。翻查一下,果然查獲:不少注釋本如此處理(為“詩”字加上書名號),例如,龍必錕《文心雕龍》,臺灣古籍出版社1996 年,頁94。卓國浚《文心雕龍精讀》,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頁88。費振剛等人《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卷。
一些專書也為“賦自詩出”的“詩”字加上書名號,例如:龔克昌《漢賦硏究》,山東文藝出版社,頁197。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頁274。
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引作“賦自詩出”,沒有用上書名號,卻附有一段《文心雕龍斟詮》評語:“言賦為六義之附庸,其體裁導源于詩,而屈偏寫志,宋宗鋪采,同源而異流,荀則兼綜詠物說理,陸賈則主博辨騁辭,一致而分派。”(頁309)
“屈”指屈原﹔“宋”指宋玉。寥寥數語,道出賦的源和流。按:賦之創生,非只一源,《文心雕龍斟詮》當是言其主要源頭。
文學史書中的辭、賦
辭、賦不同,對此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指出:“其實它們是兩種不同文體, 不應混為一談。”(第五章第一節)《楚辭》一書,從未易名為《楚賦》。
騷、賦,也有分野。美國學者Victor Mair 主編的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01年) 第二編將 Sao, Fu, Parallel Prose, and Related Genres(騷、賦、駢文和相關文類)都歸入Poetry類。
梅維恒主編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02年版。
便即如此,此書之中,同屬詩類的Sao 和 Fu 仍然不相混(按:Sao 和 Fu 在原書中皆用斜體文字印刷)。請讀者參看該書的第十二章,撰稿人是Christopher L. Connery。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是一部依據作品的體裁形式來編撰的中國文學史(分類論述再加三大專題,共有七編):核心部分是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四文類各為一編,開頭有“基礎”編,最后兩編分別是“注疏、批評和解釋”和“民間及周邊文學”。全書細分為55章。
此外,國外的學者之中,也有對“文體之辨(辨體)”問題比較敏感的,例如,柯馬丁(Martin KERN) 談到《九章》時,說:Composed in the sao style, they aim to capture Qu Yuan’s poetic spirit and sentiment of desolation.(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11:80)。這句話中的in the sao style 意思是:“(《九章》)以‘騷’體寫就”。
[美] David Knechtges《康達維譯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
請注意:Martin KERN 沒有說in the fu style。他比起某些漢朝人還嚴謹。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一書,2013年出版了中文版,名為《劍橋中國文學史》,讀者不妨參看。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的第2章From the Eastern Han through the Western Jin 由David Knechtges(康達維)撰寫。Knechtges 對賦素有研究,所論甚得中國學者重視 (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頁13)。Knechtges的《昭明文選:京都之賦》(1982)、《昭明文選:祭祀、校獵、行旅、宮殿、江海之賦》(1987)、《昭明文選:物色、情志、哀傷、論文、音樂之賦》(1996)三冊,涵蓋了《文選》中所有的賦。
[美] David Knechtges, Wen Xuan or Selection of Refined Literature
屈原師法古代詩人
屈原的作品一再諷刺政敵。對于楚王,屈原也照樣諷刺嗎?
按宋人洪興祖的解說,屈原寫東君(太陽神)“出不忘本”,暗里實是“以諷其君迷不知復。” (洪興祖《楚辭補注》)。
洪興祖《楚辭補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年版。
諷,可以是諷刺,也不妨是諷諫吧?諷刺和諷諫兩者有時候界限不甚分明,但是古時最初“諷”和“諫”語義有別:“諫”的本義是直言規勸,而“諷”是誦(背誦),《史記.滑稽列傳》說:“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圣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
“諷”詩,有無特別的動機、有何動機,其實是不明朗的,例如:諷誦某詩,諷者意欲何為?聽者未必清楚。這就是說:就本義而言,“諷”比“諫”來得幽微。臣下諷誦某詩,君主未必完全領略臣下的意圖,這樣就不像直諫那般挫傷君臣之間的和氣。
中華書局版《史記》
似乎后來才出現“諷諫”這個二字詞。漢代《說文》以“諷”、“誦”互訓。《史記?滑稽列傳》:“優孟,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
對于政敵,一般不作諷諫,大多是諷刺。這是人之常情。
《詩經》中早就有諷刺詩,但是,據舊說,有些詩篇的作用是提醒統治者,其預設讀者可能不是平民百姓,例如:《詩經?小雅?庭燎》的《毛詩序》說:“《庭燎》,美宣王也。因以箴之。”依此說,《小雅?庭燎》旨在箴砭、勸吁(勸諭)周宣王。
洪濤《從窈窕到苗條:漢學巨擘與詩經楚辭的變譯》
“箴”又作“針”“針”。“箴”可以用來刺肌體而達到治病的目的,引申出告誡、規勸義。“箴”的對象只能是周王而非平民百姓,因為周王無論早起還是晏起,都是平民百姓無法干涉的。
今文學派中的魯詩說,有以下言論:“周漸將衰,康王晏起,畢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關雎,性不雙侶,愿得周公,配以窈窕,防微消漸,諷喻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頁4。)用的是“諷喻”二字。“諷喻”二字給人的感覺是沒有“諷刺”那么激烈。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
屈原學習古代詩人既用諷諫,又用諷刺,這在文學發展史上,應是完全有可能的。若謂:屈原完全不知道周詩之賦比興,此論誰會相信?若謂:賦之用諷諫、諷刺,皆為屈原新創,此論明顯不確、欠歷史意識。
洪濤: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 (一)
洪濤: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 (二)
洪濤:文學地理學、歸因謬誤與南北方文學(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三)
洪濤:從哈佛博士非議《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談起(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四)
洪濤:陶淵明何時得遇知音?陶淵明如何成為“偏平人物”?(讀張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國文學史?五)
責任編輯:
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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