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菊为何成珍品?
原標題:綠菊為何成珍品?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五柳七
“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嗯,黃菊有都勝、金芍藥、黃鶴翎、報君知、御袍黃、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翦霞綃、紫玉蓮、紫霞杯、瑪瑙盤、紫羅傘。紅菊有美人紅、海云紅、醉貴妃、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勝緋桃、玉樓春……”
上述這段文字,引自金庸小說《連城訣》。身中劇毒的丁典向狄云交代自己的身世,回憶漢口菊花會的盛景,正是和心愛的凌家小姐初遇之時。凌家有綠菊珍品,卻是菊花會上見不到的。
金庸這段報花名,其實照搬自“鴛鴦蝴蝶派”作家周瘦鵑《秋菊有佳色》一文,已成公案。周瘦鵑是愛花之人,晚年致力于園藝、盆景研究。據其自述,其文寫于一九五四年,“《大公報》總管理處特約我給香港《大公報》寫小品文……不滿一年,寫了足有一百篇的《花前瑣記》。”金庸在1955年開始創作武俠,想來正好看過此文,做了“致敬”。這段文字有些突兀,丁典當時瀕死,卻費了好大的功夫報花名,乃至連城訣的最后一個數字都沒來得及向狄云交代。
又有舉證,《天龍八部》中段譽談及茶花,也大量借鑒了周瘦鵑《山茶花開春未歸》。
在《連城訣》中,讓丁典念念不忘的綠菊,又是何時成為愛菊人眼中的珍品的?
(清)禹之鼎《王原祁藝菊圖》卷
最初采菊為了吃
古籍中對菊花的最早記載,見于《周禮》:“鴻雁來賓,爵(雀)入大水變蛤,鞠有黃華。”
菊字最初寫作“鞠”。《夏小正》載“九月鞠榮。鞠,草也。鞠榮而樹麥,時之急也”。《禮記·月令》載:“季秋之月,鞠有黃華。”
《埤雅》釋“鞠”:“菊本作鞠,從鞠窮也,花事至此而窮盡也。”唐代元稹的“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以及黃巢的“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道出的正是菊字的本意。
《詩經》中無菊花。學者胡懷琛在《怎樣讀古書》一書中說。菊字不見于《詩經》,而見于《楚辭》,或因菊花最早出自湖南。
先秦之時,菊花不是用來看,而是為了吃。屈原在《離騷》中說“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又在《九章》中說“播江離與滋菊兮,愿春日以為糗芳”。“糗”指干糧,“江離”是香草名,又名“蘼蕪”。江離和菊花都是用來為飯添香的。
到了漢代,菊花被挖掘出藥用價值。《西京雜記》載:“菊花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曹丕在《與鐘繇九日送菊書》中說“餐菊”可以“輔體延年”,菊花由此也與重陽節綁定,“以祝彭祖之壽”。
“餐菊”之習,源流不絕。眼下恰逢老北京的初雪,不得不提的是菊花火鍋。如《清稗類鈔》所說:“京師冬日,酒家沽飲,案輒有一小釜,沃湯其中,熾火于下,盤置雞魚羊豕之肉片,俾客自投之,俟熟而食。有雜以菊花瓣者,曰菊花火鍋,宜于小酌。以各物皆生切而為絲為片,故曰生火鍋。”
落花還是落葉?
所謂餐菊,未必是吃花。
“蕭蕭一畝宮,種菊十馀叢。采摘和芳露,封題寄病翁。熟宜茶鼎里,餐稱石甌中。香潔將何比,從來味不同。”在唐人姚合的這首詩中,取菊的苗葉,作為藥膳。
《離騷》“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中的“落英”,到底是落花還是落葉,在文學史上一直有爭議。
一般認為,“英”為“花”,“落英”為“落花”之意 。不過歷代對“英”的疑義不絕于耳。《神農本草經》載:“菊服之輕身而耐老,三月采葉。”在《宋書·符瑞志》中,南朝沈約曾解釋說“英,葉也”。宋代《西溪叢語》支持沈約的說法,認為“《離騷》餐落英,言食秋菊之葉也”。
“落”字也有爭議。落字多義,既有墜落、凋零的意思,也有“初開”之義,同“始”字。宋代名臣史正志治園作《菊譜》,認為“落英”當解釋為初開的花朵,稱:“若夫可餐者,乃菊之初開,芳馨可愛耳。若夫衰謝而后落,豈復有可餐之味?”若是從食用角度看,此說相當合理,初開之菊自然更可口。
周瘦鵑《秋菊有佳色》一文是一篇“菊花極簡史”,他在文中支持史正志的說法:“到了戰國時代,愛國詩人屈原的《楚辭》中,曾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名句。為了這一句,后人聚訟紛紜,以為菊花只會干,不會落,怎么說是落英?其實屈大夫并沒有錯,落,始也,落英就是說初開的花,色香味都好,確實可吃。”
學者何劍熏又從新的角度進行解釋,認為落花是初開之花:“王安石解落為凋落之落。但菊實不落,故此字當依《爾雅》,訓為始。”
宋人最懂菊花
魏晉以降,菊花栽培日益普遍,菊花漸從飲饌轉至觀賞。
真正讓菊花多姿多彩起來的,當屬宋人。一方面菊花突破了節日限制,使宋人在節日外同樣能普遍利用和消費菊花。另一方面菊花還突破了階層限制,菊花進入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中。
宋朝栽培菊花的技術不斷提高,菊花品種大量增加。南宋時期,大型花市有臨安的和寧門外和西馬塍,“臨安西馬塍園子,每歲至重陽,謂之斗花,各出菊花奇異者八十余種”,斗花相當于現在的菊展。
宋代菊花日益商品化。詩人楊萬里曾花百錢買菊一株:“如今小寓咸陽市,有口何曾問花事。百錢檐上買一株,聊伴詩人發幽意。”到了南宋,名臣王十朋每年十月都要買一株菊花來觀賞:“三百青錢一株菊,移置窗前伴松竹。”此時一株菊花已經賣至三百錢。
宋人觀賞菊花不再受季節限制。《百菊集譜》載:“菊之開也,四季泛而有之……以諸公詩詞觀之,果見其所謂春菊、夏菊、秋菊、寒菊者也。”
蘇軾《菊說帖》載:“近時都下菊品至多,皆智者以他草接成,不復與時節相應。始八月,盡十月,菊不絕于市,亦可怪也。”他謫居海南時,以種菊為樂。菊花在海南遲開,蘇軾只好在舊歷十一月中來“重陽賞菊”:“吾在海南,藝菊九畹,以十一月望,與客泛菊作重九,書此為記。”
宋 朱紹宗《菊叢飛蝶圖》
當然,菊花同樣豐富了宋人的餐桌。蘇轍在《戲題菊花》中說:“春初種菊助盤蔬,秋晚開花插酒壺。”一“菊”兩得,能吃能看。
黃色才是正色
宋代花卉譜錄修撰風氣盛行,菊譜的數量僅次于牡丹譜。學者郭幼為對宋代各類花譜進行了梳理與統計,牡丹譜有21種,菊譜有10種。宋代菊譜現存世4部。
歷史上的第一部菊譜是北宋徽宗崇寧年間,劉蒙于洛陽寫成的《劉氏菊譜》。“今菊品之盛,至于三十余種,可以類聚而記之。”
宋代菊譜中大多是品種譜,以菊花品種為主要對象,并對品種進行排序和品評。在菊花眾多品種中,宋人培育出了除黃、白二色以外的花色,有紅色、紫色和綠色。如南宋史鑄《百菊集譜》,收錄菊花163種,共有黃、白、紅、紫、綠五種顏色。其中出現了綠菊品種:碧蟬菊、鋪茸菊。
宋人菊譜,視黃色為正色,綠菊并不被珍視,如代表性的名品是“御袍黃”,顧名思義。在劉蒙《菊譜》中,黃色居首位,其次為白色,后依次為紫色、紅色等。蘇軾與好友朱勃品評菊花,朱勃說:“菊當以黃為正,余可鄙也。”此話讓蘇軾表示嘆服。
宋代詩詞中,菊花別稱很多,均離不開黃色,如黃花、黃菊、黃金、金英、金蕊和黃英等。周瘦鵑在《秋菊有佳色》一文中說,最為欣賞南宋鄭所南的兩首菊詩,一首是《菊花歌》,一首是《餐菊花歌》,“晚節黃花,得了這位鐵骨嶙峋的愛國者一唱三嘆,更覺生色不少。”
叢菊圖 南宋
直至明代,謝肇淛在《五雜俎》中同樣認為:“菊有黃華。桃華于仲春,桐華于季春,皆不言有,而菊獨言有者,殞霜肅殺,萬木黃落,而菊獨有華也。菊色不一,而專言黃者,秋令屬金,金以黃為正色也。”
染了綠菊 騙了慈禧
北京地區藝菊傳統,可以追溯至遼代。南京析津府(今北京)被設置為遼陪都之后,在宮城內外遍植菊花,遼道宗耶律洪基數次邀請大臣飲酒賞菊,并應和李儼《菊花賦》而作《題李儼黃菊賦》,成為宮廷佳話。《燕北雜記》亦載:“遼俗,九月九日打圍,賭射虎,少者為負,輸重九一筵席。射罷,于地高處卓帳,飲菊花酒,出兔肝生切,以鹿舌醬拌食之。”
明清兩朝,菊花栽培進一步繁榮,品種進一步豐富。《本草綱目》載:“明代菊之品種九百種,宿根自生莖葉,花色品品不同。其莖有茱蔓,紫赤青綠之殊,其葉有大小厚薄尖禿之異,其花有甘苦辛之鞭,又有夏菊秋菊冬菊之分。”900種或有夸張,據統計,至明末年,增加的菊花新品種不會少于300個。
清代是菊花品種數量迅速增多的時期,不但所育品種數量在增加,而且國外的品種也引入我國。鄒一桂的《洋菊譜》記錄了二十六種引入我國的洋菊花品種。
明末清初 陳洪綬 《玩菊圖》
綠菊被清人視為菊花中的珍品。清代蒲松齡愛菊成癖,其詩自述:“我昔愛菊成菊癖,佳種不憚求千里。”在《聊齋志異》中,《宦娘》的故事正是以綠菊為線索,葛家有秘種綠菊,在葛家小姐良工閨中培育,溫生家中菊花突然變綠,由此綠菊撮合了溫生和良工的姻緣。《連城訣》中丁典和凌家小姐的感情線,隱隱和《宦娘》有相似之處。
美籍華人德齡回憶錄《我和慈禧太后》中,講述慈禧一度熱衷培育綠菊,卻以失敗告終。“可惜,沒過多久,那些綠色竟然逐漸褪去,露出了白色的質地,經過仔細查證,發現那些綠色竟然是人為用顏料染上去的。”
“人美”不如“天美”
陶淵明的一句“采菊東籬下”,為菊花賦予了隱逸的內涵,宋代周敦頤在《愛蓮說》中說:“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一個疑問,陶淵明采的是野菊還是家菊?
明清文人視“藝菊”為雅事。菊花的栽培,最是仰仗人工,無論什么佳種,每年需經扦插、選株、打頭、摘心等百般呵護。李漁《閑情偶寄》中說:“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總無一刻之暇。必如是,其為花也,始能豐麗而美觀,否則同于婆娑野菊,僅堪點綴疏籬而已。若是,則菊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
汪曾祺先生寫過綠菊:“我幾年前回鄉,在公園里看到一盆綠菊,花大盈尺。”他并未稱贊綠菊的珍稀,倒是感慨道:“我不贊成搞菊山菊海,讓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擠成一堆,鬧鬧嚷嚷。菊花還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更不贊成把菊花縛扎成龍、成獅子,這簡直是糟蹋了菊花。”
陸樹聲,字與吉,號平泉,謚文定,是明神宗年間的禮部尚書。《古今譚概》記述了他的一樁軼事:“相嵩誕日,諸翰林稱壽,爭獻其面。時菊花滿堂,陸平泉獨退處于后,徐曰:“不要擠壞了陶淵明。”這話不知群嘲了古今多少人?
喜歡崔健的那首《出走》,“望著那野菊花,我想起了我的家。”野菊同樣有白花、紫花以及紅花的品種。劉蒙在《菊譜》中收錄了黃碧、單葉兩種野菊,“生于山野籬落之間”,“能遠跡山野,保其自然,固亦無羨于諸菊也”。
陶淵明的隱逸氣節,更該是籬落間的“天美”,而非獵奇斗艷,追求那份人為的“豐麗”。(責編:沈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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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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