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献学家存在“佞宋”之风吗
原標題:清代文獻學家存在“佞宋”之風嗎
學術界很多文獻學論著在討論清代藏書和版本時,幾乎都認為清人在藏書、校書時專愛宋本,存在著“佞宋”的學術風氣。實際上,這種判斷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引領清代文獻學風氣的陸貽典、盧文弨、黃丕烈、顧廣圻、戴震、錢大昕、段玉裁、葉德輝等文獻大家均反復指出宋版書存在的問題,認為宋本有優劣高下之分,不如后世版本者亦比比皆是,對盲信宋本者進行了尖銳批評,他們的言論和行為代表著清代學者的治學精神和學術主流,清代所謂“佞宋”,根本沒有形成風氣。重古而不泥古,貴宋而不佞宋,唯善是從,唯是而用,才是清代文獻學家藏書、校勘的真正風氣。
翻檢迄今為止的諸多文獻學論著,凡論述到清代典藏學和版本學者,幾乎都認為清代文獻學家在典藏、版本方面有“佞宋之癖”,人們在藏書、校書時專愛宋代刻本,以至于形成了“佞宋”之風。事實真的如此嗎?通過仔細研究這一時期文獻學發展的狀況,筆者發現,所謂“佞宋”之風的判斷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
在中國文獻學史上,宋版書以校勘精良、刊印精美而著稱,其中許多是世所公認的珍本,深受歷代藏書家、版本學家以及校勘學家的珍視,尤其是從明末開始,宋版書的存世量日益減少,物以稀為貴,不少人對之推崇備至。清初藏書家錢曾“生平所嗜,宋槧本為最”,被人戲稱“昔人佞佛,子佞宋刻”[1]286。而錢謙益藏書也是“太偏性……所收必宋元板,不取近人所刻及鈔本”[1]286。由于“宋刻本書籍流傳至今,已成稀世之寶……吉光片羽,無不奇珍”[2],宋刻本遂成為藏書家和校勘家追逐的目標。到了乾嘉時期,著名文獻學家黃丕烈更是自稱“佞宋主人”,被認為“今天下好宋版書,未有如蕘圃(黃丕烈號蕘圃)者也”[1]462。似乎這種“佞宋”風氣愈演愈烈,到乾嘉時期達到了極致。事實上,清代學者,尤其是乾嘉學者,并不盲信宋版書,而是能一分為二來看待它們的價值,既重視宋本,又不迷信宋本,對宋版書的優劣有著清醒的認識,甚至對宋版書存在的問題進行了多方面的批評。所謂專愛宋刻、盲信宋本的“佞宋”之風是不存在的。
對于宋本的價值,清代學者給予了充分肯定。黃丕烈認為“蓋書以宋刻為最佳”[3]364,主張校書要以宋本定是非,“不得宋刻,總不敢定其是非”[3]143。顧廣圻則把那些蔑視宋本之人稱為“瞽人”,“世間瞽人,往往詆宋本不足重,呵佞宋者為淺學,彼顧未嘗究心于鉛槧耳”[4]266。在顧廣圻看來,藏書、校書不懂得宋本的重要,和瞎子沒有什么兩樣。
從校勘角度講,清人藏書、校書重視宋本,在觀念上無可指責。因為到了清代,宋以前的刻本很少有流傳下來的,宋代的刻本已經是“舊本”和“古本”了,比較接近書的原貌,而“校正書籍,自當先從本書相傳舊本為定”[5]284,這是文獻校勘必須遵循的原則。
誠如王欣夫所言:“本子愈古,它與作者的距離愈近,輾轉翻刻的次數也愈少,保存的真面目便愈多,所以可貴。”[6]就清人而論,他們在文獻研究中重視舊本,尤其重視宋本的價值,看到的是宋本的學術價值。對于宋本中存在的問題,他們也毫不客氣地指出,并未盲信宋版書,不存在一味“佞宋”的現象。
盧文弨重視宋本,認為“宋本之可貴,蓋不止一端也”[5]114,但他不盲信宋本,認為“宋本自勝近世所行本,然亦多錯誤”[5]59,因為宋人勇于改經,故刻本中錯誤也在所難免,“今之所貴于宋本者,謂經屢寫必不逮于前時也。然書之失真,亦每由于宋人。宋人每好逞臆見而改舊文”[5]24。盲信宋本有時會造成很大錯誤,明代毛斧季、吳元恭校賈誼《新書》,盲信宋本,不知別擇,結果出現不少問題,盧文弨批評說:“宋本科段字句有絕佳者,而訛脫處亦致不少,兩君一無持擇,疏矣!”[5]142
黃丕烈號稱“佞宋主人”,似乎唯宋本是尊,實際上黃丕烈并不“唯宋”,他對宋本亦有較為客觀的看法,他說:“書本之善者,不必定以宋元本為可寶也……明刻之可貴,不亞宋元。”[3]287可見,黃丕烈對宋版書并不盲目崇拜,他曾說:“今人校書多據宋本,亦有高下之別。即如《說文》,汲古閣校刊據北宋本,而錢君(景開)所據以校汲古閣本者又為麻沙宋本。是二本者,安知不有瑕瑜耶?金壇段君玉裁為今之名儒,取錢君校本于宋本之謬者旁抹之,誠為有識。然余將近時傳本展閱,亦有一二可據,何必過信汲古閣之本而沒其善也。”[3]21黃丕烈甚至認為宋刻本有不及元、明刻本者。如他在校宋本《周禮鄭氏注》跋中就指出宋刻非佳本,而明刻“為最善”,“《周禮》纂圖互注本,曾見宋刻,非佳本也。經注本此為最善,不附釋文,尤為可寶”[3]353。他在元大德本《后漢書》跋中也說:“此外如建安劉原起刊于家塾敬室本,又有一大字,皆名為宋,而實則不及元明刊本。”[3]25總之,黃丕烈主張對據以收藏及校勘的各種版本,要根據具體情況進行具體分析,深入鑒別,不能盲信。今人只據黃丕烈自號“佞宋主人”就說他盲目崇拜宋本,實在是對黃氏的極大誤解。
黃丕烈的好朋友顧廣圻對于宋版書中存在的問題也有清醒的認識,他曾專門對南宋建本提出過批評:“若夫南宋時建陽各坊,刻書最多,唯每刻一書,必倩雇不知誰何之人,任意增刪換易,標立新奇名目,冀自玄賣,而古書多失其真。逮后坊刻就衰,而浮慕之敝起,其所刻也,轉轉舛錯脫落,殆不可讀者有之。加以牡丹水利,觸目滿紙,彌不可讀者有之。又甚而奮其空疏白腹,敷衍謬談,涂竄創疻,居之不疑。或且憑空構造,詭言某本,變亂是非,欺紿當世,陽似沽名,陰實盜貨,而古書尤失其真。若是者,刻一書而一書受其害而已矣。”[4]164宋代刻書固然較為精良,但水平依然有高下之分,任意篡改、校勘不精的刻本也比比皆是,絕不可盲信。看到這一點的不僅有顧廣圻,杭世駿就明確指出:“今之挾書以求售者,動稱宋刻。不知即宋亦有優有劣。有太學本,有漕司本,有臨安陳解元書棚本,有建安麻沙本,而坊本則尤不可更仆以數。”[7]刻本一多,自然泥沙俱下。宋人蘇軾、陸游在當時就尖銳地批評過宋代刻書者“以意改書”“略不校讎”的現象。蘇軾云:“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賤之人好惡多同,從而和之,遂使古書日就舛訛。”[8]陸游則說:“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書版,而略不校讎。錯本書散滿天下,更誤學者。”[9]宋代人即對當時的刻本多有微詞,后世之人自然不能完全迷信宋版書。
戴震從不迷信宋版書,認為即使是宋版,也有不足之處,決不能佞宋,“宋本不皆善,有由宋本而誤者”[10]。段玉裁對待宋版書同樣有正確的態度,他說:“有所謂宋版書者,亦不過校書之一助,是則取之,不是則卻之,宋版其必是耶?”[11]300又說:“自有《十三經》合刊注、疏、音釋,學者能識其源流同異,抑鮮矣。有求宋本以為正者,時代相距稍遠而較善,此事勢之常,顧自唐以來積誤之甚者,宋本亦多沿舊,無以勝今本,況校經如毛居正、岳珂、張淳之徒,學識未至,醇疵錯出;胸中未有真古本漢本,而徒沾沾于宋本,抑末也。”[11]明確批評盲信宋本者為“末流”。
錢大昕對版本有極為高明的見解,他反對在校勘文獻時抱殘守缺,僅據一本就妄下定論,即便是對校勘較精的宋元刊本,他也不完全盲信。他說:“金根、白芨之徒,日從事于丹鉛,而翻為本書之累,此固不足道。其有得宋、元刊本,奉為枕中秘,謂舊本必是,今本必非,專己守殘,不復別白,則亦信古而失之固者也。”[12]他還說:“今人重宋刊本書,謂必無差誤,卻不盡然……是南宋初刻本已不能無誤矣。張淳《儀禮識誤》、岳珂《九經三傳沿革例》所舉各書異同甚多,善讀書者當擇而取之。若偶據一本,信以為必不可易,此書賈之議論,轉為大方所笑者也。”[13]507錢大昕主張在校勘時要多本互參,不能盲信宋本,尤其不能認定宋本“必無差誤”,這在文獻收藏及文獻校勘方面是極高明的見解。
對于宋本與時本價值的優劣,陸貽典在校《管子》跋中有一段話值得注意,陸氏云:“古今書籍,宋版不必盡是,時版不必盡非。然校是非以為常,宋刻之非者居二三,時刻之是者無六七。”[14]顯然,陸氏認為宋版和時版都會有錯誤,沒有“盡是”“盡非”之書,但比較而言,宋版校刻較精,錯誤較少,價值更高些,這種判斷是大致可信的。
晚清文獻學家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梳理了宋代刻書多訛舛的情況,列舉了宋刻本中“為佞宋者所諱言”的“可笑”“微瑕”“大謬”“校讎不善”等具體實例,指出“古今藏書家奉宋槧如金科玉律,亦惑溺之甚矣”[15],進一步破除了“庸妄之人”對宋版書的迷信。對于有清一代藏書家、校勘家對宋版書的理性認識,葉德輝給予高度評價,認為是后世文獻校勘效法的榜樣,所謂“前輩校書,并不偏于宋刻,是又吾人所當取法矣”[13]133。
由以上論例可知,陸貽典、盧文弨、黃丕烈、顧廣圻、戴震、段玉裁、錢大昕、葉德輝等人,不但很清楚宋版書有優劣高下之分,而且提出宋版書也有不如后世版本者,對宋版書抱以正確科學的態度。這些人都是引領清代藏書、校勘潮流的著名文獻學家,他們的言論和行為影響著一代學術風氣,代表著清代學者治學的風格,他們以“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對待宋版書,并不“佞宋”。清代所謂“佞宋”,不過是好事之徒附庸風雅、裝飾門面之舉,不僅沒有影響文獻學的發展,更不可能形成風氣。
要之,清代文獻學家在對待文獻典籍時重古而不泥古,貴宋而不佞宋,善舊而不非新,唯善是從,唯是而用。這才是清代文獻學家的版本價值觀,是清代藏書、校勘的真正風氣。(王林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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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孫慶增.藏書記要[M]//澹生堂藏書約(外八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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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顧廣圻.顧千里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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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蘇軾.仇池筆記[M]//東坡志林·仇池筆記.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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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14]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M].光緒八年十萬卷樓刊本:卷四二《兵家類·管子二十四卷》.
[15]葉德輝.書林清話[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132.
來源: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1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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