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重读《简爱》,你看到阁楼上的疯女人了吗?
原標題:張莉:重讀《簡愛》,你看到閣樓上的瘋女人了嗎?
張莉在2024南方周末N-TALK“文學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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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文章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莉在「2024南方周末N-TALK“文學之夜”」上的演講。張莉專注于女性文學研究,她認為所有的文學經典都值得從女性視角重新閱讀一遍,會發現不一樣的故事。她說,不是因為是女性就天然擁有女性視角。女性視角是一種價值觀和方法論,它是可以學習的,是我們成長過程中不斷習得的,現在我們很多人擁有的女性視角,就是我們不斷向這個世界學習的過程中開始擁有的。
去年,我的兩位男性朋友給我講他們所感受到的壓力,一個是做編劇的,他跟我說他編劇了一部電影,上映以后被觀眾批評為男性凝視,然后很多觀眾給他留言,建議他去學習如何使用女性視角講故事。他聽到非常的委屈。他跟我說,我一直是支持男女平等的,你是知道的。另外一位作家朋友,最近要出一本小說,然后他修改了一些細節。為什么修改呢?因為他的女性編輯們集體認為他有些描寫太大男子主義了。
01
什么是女性視角?
這兩件事讓我想到有一種女性力量正在崛起。事實上,我在北師大的研究生課堂上,也意識到了這種崛起。有一次我們一起去讀一篇小說,就是魯迅的《傷逝》,那個小說寫的是一對青年男女,他們熱戀后同居了,然后這個男主人公就開始意識到日常生活非常的困頓,認識到貧窮對于愛情的傷害,所以他就特別想和女主人公分手。小說里邊有這樣一句話,他說,我厭倦了川流不息的吃飯。這時一位男生站起來說,他特別認同這個男主人公的際遇,他說,你知道嗎?川流不息的吃飯的確讓人感到厭倦。在他特別激動發言的過程中,作為老師,我就注意到課堂的氣氛開始變得緊張,有好幾個女孩,她們的面部反應都有點激烈了。他剛剛坐下,一位女孩子就站起來說,當她讀到厭倦了川流不息的吃飯的時候,她仿佛看見了那位女主人公在川流不息的做飯,她為那位沉默的川流不息做飯的女人感到窒息。
你們知道嗎?當這位00后的女孩講完她的觀點的時候,我們整40個人的教室突然就安靜了下來。我想每個人都被這個女孩的看見觸動了。所以你看,如果你默認一個男性視角,那么你看到的這個小說通常是教科書上的理解男主人公對庸常生活的厭倦,但是如果你稍微位移一下,帶入一種女性視角,你會看到這個小說表象之下的另一種痛苦,這是以往我們閱讀文學作品很少會有的角度。
那么什么是女性視角呢?在我看來,女性視角是使我們重新看見那些以往我們未曾留意的,去發現那些以往我們未曾發現的,重新聽見我們以往未曾聽見過的。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不是只要是女性,你就會有共同的女性視角呢?另外一個緊接著的問題就是,今天我們到底應該擁有什么樣的女性視角?
我來舉個例子,小的時候我特別喜歡讀《簡愛》。當年這部小說對我來講就是一個愛情故事。“你以為,就因為我貧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既沒有靈魂,也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跟你一樣有靈魂,——也完全一樣有一顆心”,這個是《簡愛》里邊非常震動人心的臺詞,我小的時候就記得非常清楚。那么站在簡愛的立場,順著簡愛的視角,我們會看到簡愛和羅切斯特先生愛情的美妙。
《簡愛》劇照
但是后來我長大了,我讀了很多的書,尤其是讀到那本《閣樓上的瘋女人》。如果你站在羅切斯特的角度,你會覺得那個女人,那個閣樓上的瘋女人,羅切斯特的前妻,她是一個瘋子。如果你站在簡愛的角度,你會覺得正是這個女人阻礙了她的幸福。可是如果你站在這個瘋女人的角度,她是被社會壓迫的失聲女人,如果她可以說話,那么羅切斯特很可能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令人厭惡的男人。
以前我們習慣站在簡愛的角度,瘋女人和她都是女性,但是她們的立場,她們的視角并不一樣。所以你看,在這個解讀沒有出現之前,我們對《簡愛》的理解是多么單一,而這個批評方法其實是女性主義的批評方法,它讓我們看到了那些本來就不應該被忽略的,看到了更為廣大的那個世界。閣樓上的瘋女人會讓我們再次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女性視角,它不僅僅是要站在《簡愛》的角度,還應該站在瘋女人的角度。而當我們站在瘋女人角度的時候,我們會發現《簡愛》是另外一個故事,是故事之下的另一個故事。
02
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女性視角?
今天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女性視角呢?我想首先它不應該是一個單向度的,它不應該在一個男女二元對立思維模式之下的那種女性視角,首先要跳出一種固化的圈層意識。我有一本書叫做《我看見無數的她》,就是我嘗試用女性視角閱讀或者觀看電影。在那本書里邊我也提到,同一個女性群體內部其實是有階層、階級和立場之分的,不同的女性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你們去想賈母和劉姥姥看到的世界怎么可能一樣呢?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們面對作品的時候,女性視角其實是新鮮的打量作品的角度,雖然它不是唯一,但是女性視角它帶給我們的是一種思維方式,女性視角不是排他的,而且它也不是非此即比的。
2018年,我對中國的137位作家做過一個調查,叫做我們時代的性別觀調查。在那個調查里,我問過青年女作家,你認為你有女性意識嗎?在寫作中你會克服自己的女性意識嗎?同樣一個問題也給男作家們,你認為自己有男性意識嗎?你會克服自己的男性意識嗎?你們猜回答是什么?男作家會說,我的寫作當然有男性意識,我本來就是男性,我怎么能克服它呢?但是很多女作家的回答是,我的作品里邊有可能有女性意識,但是我知道這是有問題的,我會克服。作為調查者,從這樣的回答里邊我們可以發現什么,就是你會發現男作家對自我的男性意識是肯定的,但是女作家們對自己身上的女性意識有強烈的不安全感。
當然這是5年前的回答了,在前不久我剛做了一次回訪,大部分的作家,他們的理解也在開始發生變化。也是在2018年,我也調查了一些已經成名的女作家,她們都非常直接的承認,我就是我,我是女性寫作,我的一部分作品受益于我的女性意識,受益于我的女性視角,比如鐵凝老師,比如林白老師。遲子健老師的回答讓我印象深刻,她說很多人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但是女人頭發長為什么不可以見識也長呢?她對那些女性刻板化的印象提出了質疑。所以你會看到在《額爾古納河右岸》,她寫了一位女酋長視角下的世界,滄桑坎坷,同時也深具力量感。它跟我們平常的女性文學作品是不一樣的。
03
女性不一定擁有女性視角
女性視角需要不斷習得
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女性是不是天然就有女性視角?或者它天然的就比別人有更敏感的性別意識呢?當然不一定,對于我來講,那些霸道總裁愛上我的寫作者,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女性寫作,還比如拉姆案,我們大家都知道她的丈夫殺死了拉姆,但是在這個新聞的下邊,有一個人留言說,她一定做了讓她丈夫生氣的事情,不然她怎么會被殺呢?那么持這種觀點的人,她一定不是女性視角,即使她的生理性別是女性,她也不是女性視角。
我相信你們都能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不是因為你是女性就一定天然擁有你的女性視角。女性視角其實是一種方法,也是一種價值觀和方法論,它是可以學習的,而且也是在我們不斷成長過程中不斷習得的,現在我們很多人開始擁有女性視角,其實就是我們在不斷的向這個世界學習的過程中開始擁有的。事實上文學史上有很多優秀的男作家也會寫出深具女性視角的作品,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比如《包法利夫人》。
那么哪些是真正的優秀的女性文學作品呢?我也來給大家舉幾個例子,比如說門羅的小說,她寫的其實是家庭女性的生活,但是又細致入微,又深入深刻。還比如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他從女性身體和生育的出發,但是又抵達了人類的生存境遇的思考。再比如我們大家都很喜歡看的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她寫的是女性情誼,寫的是姐妹情誼,但是她跟那種所謂的兩個姐妹一定要和一個男生發生關系的那種很簡單的類型化的寫作完全不同。它超越了普通意義上的刻板化的女性關系的這種理解。在我眼中這些都是優秀的女性文學作品,它和我們以前的那些對女性文學作品的理解是不一樣的。
我來舉一個例子,今天你對一個女作家說,你的作品寫的挺好的,你一點也不像女人寫的。一般情況下它會被當作一種夸獎,夸獎者和被夸獎者都默認為這是一種夸獎。可是如果我們對一位男作家說,你寫的一點也不像男人寫的會怎么樣?他會生氣,然后會反問你什么意思,對吧?這就是我們的作家所處的文學語境和文化語境,長久以來,我們對好作品的判斷已經有一個潛移默化的認知,但是這是刻板化的認知。
為什么我們會形成這種刻板化的認知?是因為幾千年來中國文學史上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品都是由男作家寫的,只是在 100 年前,中國的女作家才開始拿起筆進行普遍意義上的女性寫作,所以經典的女性文學作品它的樣本并不夠,那么在不夠的情況下,它才會出現這樣的一個文學語境或者是文化語境。這也是我為什么要進行女性文學研究的一個原因。
我認為文學史上的經典文學判斷標準不應該只由男作家作品構成,也應該包括女作家作品,我希望平等的理念也能踐行在文學評價的體系里。當然現在情況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大家可能會注意到,世界文學領域里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中女作家越來越多了,所以關于她們的作品,她們的評價里邊我會反復提到女性視角、女性意識、女性寫作,這表明這些女作家的寫作和以往那些男作家的不一樣,同樣是優秀的,是應該獲獎的。頒獎其實就是在確認,就是確認一種新的判斷,新的判斷文學的標準,它不僅僅說明宏大敘事是重要的,同樣那些來自女性的邊緣的敘事同等重要。
所以在中國 2023 年茅盾文學獎評選中,我們不僅看到了劉亮程老師的《本巴》,同時我們也看到了喬葉老師的《寶水》,寶水,其實它寫出了中國農村發生的巨變,寫了當代中國農村女性身上所發生的這種精神變革。她寫的是那些女性如何使用新媒體手段、新媒體的方式改變生活,寫那些農村女性如何與家暴、與性侵作斗爭,如何讓自己從受害者的身份跳出來。
文學史上書寫鄉村生活的作品何其多,但是如此廣泛深入的書寫中國農村女性的命運卻是不多見的。我的意思是,作為寫作者,面對深厚的中國鄉土書寫傳統的時候,作為作家的喬葉,她很顯然受益于她的女性意識、女性視角。正是對中國農村女性命運和女性精神生活的關注,打開了她的長篇小說寫作的維度。
04
用女性視角重讀文學
大概從2019年開始,我開始編撰中國歷史上第一本中國女性文學作品年選。每年我會推薦女作家寫的最有代表性的20部短篇小說給大家,到今年已經是第五年了。2021年,我開始主辦一個排行榜,叫做持微火者女性文學好書榜,原因很簡單,當我看見很多的榜單里邊女作家特別少的時候,或者是我喜歡的女作家上不了榜的時候,就突然想要不就自己也辦一個榜。
所以我和我的研究生團隊一起做了一個持微火者女性文學好書榜榜單,我們剛剛發布了2023年度女性文學十大好書,不僅僅包括中國原創作品,也包括翻譯作品。其實這個榜單是一個非常文學性的一個榜單,我們的書評團成員都是由我的研究生和博士生組成的,她們大部分都是 95后、00后的年輕人。我們主要推薦的就是女作家作品,尤其是關注青年一代女性寫作。
張莉在2024南方周末N-TALK“文學之夜”
之所以做這個工作,其實想法也非常樸素,就是希望更多的讀者看見女作家及其她們的創作力,關注青年一代女性寫作者的成長,同時我也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確認新的當代文學評價標準的多元化和多樣性。
回到今天的主題,我們討論的是文學之用,我特別喜歡的一位美國詩人,他叫做威廉斯塔福德。他有一首詩是關于文學創作的,他說“于是這世界誕生兩次,一次是我們所見的樣子,第二次他成了深遠的傳奇,他本來如此” 說得非常好,因為文學的意義就在于重新看見,在于第二次看見,在于拂去事物的刻板化印象,發現世界的本來如此,這是優秀文學作品所帶給我們的,也是基于女性視角的閱讀與寫作的文學所帶給我們的。這是我所理解的文學的無用之用。
張莉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北京師范大學第五屆最受研究生迎十佳教師
“持微火者·女性文學好書榜”主辦人
著有《中國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
《小說風景》《持微火者》等
《博雅讀書會》
閱讀改變觀念,觀念改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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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總結
以上是生活随笔為你收集整理的张莉:重读《简爱》,你看到阁楼上的疯女人了吗?的全部內容,希望文章能夠幫你解決所遇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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