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论书籍》:我力图呈现的,并非如何认识事物而是认识我自己
原標題:普魯斯特《論書籍》:我力圖呈現的,并非如何認識事物而是認識我自己
我們為何閱讀?普魯斯特在《閱讀的時日》中考察了書籍帶給我們的苦與樂,他讓我們看到羅斯金著作的優美之處,以及孩提時代迷失于文學世界是多么快樂。閱讀對于普魯斯特而言,不只是知識的獲取,更是一種轉變自我、超越自我的方法。
原文作者 | 普魯斯特
《閱讀的時日》,[法]馬塞爾·普魯斯特 著,魏柯玲 譯,商務印書館2023年9月版。
我毫不懷疑,自己經常談論的話題,若是交給相關領域的權威來談,會得到更充分也更真切的解讀。我在此處寫下的試筆,純屬天性自然流露,而非后天習得的才能;倘若有人指出我因無知犯下的錯誤,也并非是在針對我本人,因我幾乎不能向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保證我的論述定會確鑿無誤;對這一點,我甚至談不上滿意。如果有人前來尋求知識,怕是找錯了地方:我向來不以知識自我標榜。這里悉數是我的幻想,我借此力圖呈現的,并非如何去認識事物,而是認識我自己:這些事物,終有一天將被我在無意中領會;又或許從前我曾有所體悟,那時命運曾帶我抵達一些地方,一切曾清晰明朗,但我再也無法記起。我是讀過一些書,但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因此,我無法向讀者保證任何事,這里所能展現的,只有此刻我的知識累積到了什么程度。我所言說的內容本身不值得期待,重要的是我講述它們的方式。至于我所引述的格言,讀者可以留心我選出的語句,是否能使主旨變得更加鮮明。當我發現自己言語貧乏、才智尚欠,因而無法很好地表達我的思想時,便會請旁人代我表述。我使用引言,重質而不重量。若我只想做出旁征博引的姿態,其數量恐怕至少是現在的兩倍。除極少數句子外,它們絕大部分出自古代名家筆下,這些作者無須我介紹,他們早已廣為人知。我把其他人的推理和創意移植到我的土壤里,與我的行文融為一體,有時甚至故意隱去原作者的名字,就是為了避免魯莽冒失之輩對我的作品妄下評斷。這類人無論讀到什么類型的文章都要大肆批評一番,對那些還在世的、年輕的、不用拉丁語寫作的作家更是毫不手軟,好像世俗作家就該被所有人議論,世俗作品的立意就一定會很平庸似的。
電影《刺猬的優雅》(2009)劇照。
我希望他們自以為指著鼻子羞辱我時,實際上是在攻擊普魯塔克;還希望他們錯把塞涅卡當成我來咒罵從而引火燒身。我要把自己的不足隱藏在先賢的名望里。若有人擁有明晰的洞見、僅憑語言的美和力量便能捕捉到風格上的不同,從而看穿我的把戲,那會令我感到欣喜。我生性健忘,始終沒能做到根據出處將引言分門別類。但在衡量過自己的能力后,我很明確地感知到,我的土壤不配開出我移栽在那里的花朵,它們如此馥郁芬芳,即便奉上我曾收獲的全部果實都不足以換取。
如果文章中存在思緒混亂的段落,或摻雜著虛妄、墮落的言辭,而我對此毫無察覺,或者呈現它們時未曾留心,那么我必將對此負責。錯誤常常逃過我們的眼睛,但若已經有人清楚指明,我們卻依舊視而不見,這便是判斷力出了問題。我們可以在不具備判斷力的前提下掌握知識和真理,反之亦然。我甚至覺得,能夠認識到自己的無知是具備判斷力最美好也最可靠的證明。
除了命運的偶然,沒有其他長官負責編排我的這些篇目。種種幻想在腦海中紛沓而至,我將它們全部積攢起來;有時它們成群結隊地出現,擠作一團,有時則晃晃悠悠地到來,排成一列。我希望別人看到我的步伐是自然平常的,即便有時會失序也無所謂。我任憑自己跟著感覺走;但這不是說我此刻想探討的主題就可以被忽視,盲目輕率地談論它們也是不被允許的。我想對事物擁有更完備的認知,卻不愿因此付出高昂的代價。我的計劃是從容悠閑地度過余生,而非繼續生活在辛勤勞作里。我不愿再為任何事絞盡腦汁——包括知識——無論它多么珍貴。我在書中只想找到一些可供自娛自樂的消遣。如果我還想繼續鉆研什么,大概只有能教會我認清自己和看破生死的知識:
我的馬汗流浹背、一路飛馳,為的正是抵達那個目標。
我不會為閱讀過程中遇到的困難搜腸刮肚。思考一兩次若還是沒有頭緒,便就此作罷。執著難免導致迷失,且浪費大量時間:我是遇事不假思索之人。第一次看不得其解,堅持下去恐怕會更加迷惑。
我不做無趣的事;太過堅定和努力會蒙蔽我的判斷,使之變得傷感、疲倦。原有的觀點也會在這一過程中消融直至隱沒。不妨先收回目光,然后試著重新聚焦:正如別人告訴我們的那樣,想要辨別紅布的光彩,需要先將視線定格在布料上方,然后從各個角度掃視,在不斷重復的過程中,每一次凝刻不同的觀感。
要是這本書不能帶給我快樂,那就去捧起另一本;只有無所事事的煩悶來襲時,我才醉心于閱讀。我不喜歡當代作者的書,古人的作品在我看來內容更為豐厚、文風更為緊致;但我不看希臘作家的書,在我年紀尚淺、仍是學徒的那段時光里,我的判斷力和見識還不足以培養出更成熟的品味。
亞里士多德已不再能引起我的興趣
有些書是純粹的好看,其中現代作者的作品,如薄伽丘的《十日談》、拉伯雷的小說,以及約翰尼斯·塞昆德斯的《吻集》,如果不得不將他們歸于此類,我認為都是值得一讀的。至于《阿瑪迪斯》之流的作品,甚至難以吸引童年時的我。我還要說的是,盡管會顯得過于放肆、失之輕率,但對于我這顆蒼老、沉重的心來講,亞里士多德已經不再能引起我的興趣。奧維德更是如此,他簡單流暢的敘事和天馬行空的想象,曾讓幼時的我心醉不已,可如今我對他興致索然。
我對形形色色的事物自由地發表著見解,包括那些超出我能力范疇,甚至是我自認為無權管轄的領域。通常,我對一件事的看法反映的不是事物本身的價值,而是在展現我自己的觀點。比如說我厭惡柏拉圖的《阿克西奧庫斯篇》,我覺得這是一部蒼白無力的作品,尤其考慮到它的作者是何等人物,但我并不全然相信自己的判斷:我還不至于蠢到要去挑戰古代名家的權威,畢竟他們的真知灼見曾令我深受啟迪。
我寧愿自己判斷失誤。我責備自己、怪罪自己:是我太浮于表面,沒能看透事情的本質,又或者是我在以一種錯誤的眼光看待問題。我想,對于判斷力來說,只要沒陷入雜亂失序的境地就好,若有什么不足,我也一定能充分意識到并絕不會矢口否認。至于觀念中所呈現的種種現象,我都想給出合理的詮釋,但僅憑表象得出的結論往往過于單薄且不夠完善。伊索的絕大部分寓言都包含幾層寓意和幾種不同的理解方式。評注者往往只截取一面,給出一種闡釋,盡管符合故事的教益,但大多數情況下都只停留在最初始、最表層的印象。還有其他更生動、更本質,也更內在的解讀,可他們不曾深入鉆研:而這正是我要做的。
沿著我的思路繼續前行,我始終認為,維吉爾、盧克萊修、卡圖盧斯和賀拉斯是詩歌領域第一流的人物,遠在他人之上:尤其是維吉爾的《農事詩》,在我看來已經達到詩歌最完備的境界。相比之下很容易看出,作者當初如果有更多時間,本可以對《埃涅阿斯紀》中的某些段落進行一次梳理。依我之見,《埃涅阿斯紀》的第五卷最為完美。我同樣很欣賞盧坎,讀起他的書便不忍釋卷;比起他的文筆,更吸引我的是作者本身的才華以及他誠懇的觀點和精準的判斷。至于了不起的泰倫提烏斯,他的拉丁文優美雅致,生動地再現了我們的心靈活動和道德風尚,令人贊嘆不已。看到今人的種種行為總會讓我想重讀他的作品,且無論讀多少次,都能發現新的美和意義。
電影《刺猬的優雅》(2009)劇照。
略晚于維吉爾時代的人抱怨竟有人將盧克萊修與之相提并論,我的意見是:這的確是一種不對等的比較;但當我被盧克萊修最動人的篇章深深吸引時,不得不承認這樣說確有一定道理。如果僅這一比較就足以令他們氣急敗壞,那今人將阿里奧斯托與之相媲美,對這種近乎未開化的愚蠢,他們又該怎么說?阿里奧斯托本人又該怎么說?
啊!粗劣庸俗的時代!
比起把盧克萊修與維吉爾并提,我倒是覺得古人有更多可以抱怨的理由:那時的人將普勞圖斯與泰倫提烏斯(他不僅是有貴族氣質那么簡單)混為一談。后者如今為人稱道、享有盛譽,羅馬雄辯之父的推崇可謂功不可沒,他總把泰倫提烏斯的名字掛在嘴邊,認為他的才華舉世無雙。羅馬詩人的第一判官為摯友所下的定論起到了同樣的作用。
今人摘取三四段泰倫提烏斯或普勞圖斯作品里的主要情節,就敢創作一部新的喜劇(意大利人精通此道),總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又或者你可以在他們的一部劇作中找出五六篇薄伽丘的故事原型。他們如此依賴素材,恰恰說明對自己是否有能力持續吸引觀眾這一點缺乏信心,因此不得不依托于外物:既然原創的部分不能俘獲我們,就只好指望故事情節能帶給我們一些樂趣了。這跟我正在討論的作者全然相反:
泰倫提烏斯的言說方式如此完美無瑕,以至我們不再關心他所探討的主題,而是為他無處不在的親切可愛所折服;他簡直沒有一個地方不討人喜歡,如同一條清澈的河流,我們的內心早已被他本人的優雅填滿,甚至忘記了故事情節的魅力。
我由此想到更多:比如古代大詩人總能避免自己變得矯揉造作,不但沒有西班牙文人和彼特拉克信徒那種難以置信的浮夸,更不像后代詩歌作品那樣,幾乎篇篇都點綴著委婉含蓄的諷刺。沒有一位公正的評論家會在以上方面指責古代作者,更不會放著卡圖盧斯一貫清新流暢、落筆生花、可謂無出其右的短詩不讀,轉而去欣賞馬提亞爾作品結尾慣有的幾句辛辣諷刺。個中原因與我剛剛說過的一樣,正如馬提亞爾評價自己的那句話:“他無須再做出努力,立意的重要性取代了才智。”
前一類作者不必虛張聲勢,便能讓人感同身受,他們的幽默感隨處可見,無須調笑自己;后一種則極度依賴外物,才智不夠就需要更多的情節來補足。他們必須上馬,因為自己的雙腿不夠有力。就如同舞會中那些教人跳舞的人,因技藝欠佳而無法再現貴族端莊的儀態,便只好以危險的騰挪、雜耍藝人般怪異的動作贏得青睞。有些舞蹈要求身體不停晃動,擺出種種復雜的造型;另一些舞蹈儀式感更強,只需緩步前行,展現真實的儀態和平日里的優雅;對于貴婦們來說,前一種反而更容易做到。我還見過杰出的喜劇演員換上尋常的服飾,以平凡的舉止便能展現十足的風趣,讓我們開懷暢笑。而新人和技藝平平之輩,只能涂脂抹粉、喬裝打扮、靠粗魯的動作和怪象試圖逗我們發笑。
我的這種想法,在《埃涅阿斯紀》與《瘋狂的羅蘭》兩部作品的比較中體現得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為明顯。我們仿佛看見前者振翅疾飛,姿態堅定而高遠,始終朝向同一目標前進;而后者只在半空中飛舞,從一個故事跳到另一個故事,像鳥從一根樹枝跳上另一根樹枝,堅信自己的翅膀只能夠應付短途飛行,生怕無法喘息或用盡力氣,它飛一飛就得停下來。
這類題材的作品中,我最鐘愛的作者便是以上提到的那些。
我希望作者一開始就能說明結論
我還會閱讀另一種類型的作品,盡管同樣充滿樂趣,但從中得到的收獲會略多一些,它們能幫助我整理心緒、調整狀態,其中最有助益的是塞涅卡和被譯成法文的普魯塔克。他們的作品明顯更符合我的秉性:我在書中尋求的知識都被分割成一段段不連貫的碎片,免去了長時間鉆研的必要,而這種事情我恰好做不到。就像普魯塔克的《道德論叢》和塞涅卡的《勸慰書簡》那樣,分別是他們最優美且最富教益的作品。閱讀前不用做大量的準備工作,可以隨看隨停,書的前后篇章也并不銜接。
兩位作者有關立身處世的絕大部分觀點常常不謀而合,他們的命運也有諸多相似之處:出生在差不多同一世紀、都做過羅馬皇帝的教師、都來自異鄉、都強大而富有。他們的教誨都是哲學史的精華,且都以一種簡樸而恰當的方式呈現出來。普魯塔克始終如一,更為堅定;塞涅卡反復無常、更顯多樣。后者時刻緊繃、不遺余力地強化美德的力量來抵御軟弱、恐懼,以及種種邪惡的欲念;而前者似乎不認為這些罪惡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不屑于為此加快腳步、提高戒備。普魯塔克是柏拉圖主義者,觀念溫和而適應社會生活;塞涅卡則是斯多葛主義者、親近伊壁鳩魯的學說,因此更加超凡脫俗,但依我看更適合修身也更加堅實。對他那個時代皇帝的專制,塞涅卡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屈服了。我確信他譴責刺殺愷撒的義士并非出自本心,而普魯塔克自始至終都是自由的。塞涅卡妙語連珠、充滿諷刺;普魯塔克包羅萬象。塞涅卡更令人振奮、感動;普魯塔克更令人滿足、最終受益更多。他引領我們,而塞涅卡推動我們。
電影《刺猬的優雅》(2009)劇照。
西塞羅的作品中最合我意也最有幫助的是他的哲學著作,尤其是有關道德哲學的那些。但如果能大膽地表明心跡的話(既然已經邁過廉恥的邊界,便也沒有什么限制了),我會說,他的寫作方式在我看來十分無聊而且重復。前言、定義、論題細分、詞源辨析占據了大量篇幅;導致最鮮活、最精華的部分被繁雜冗長的鋪墊淹沒。如果我花一個小時閱讀他的作品(對我來說已經是相當長的時間了),然后再試著回想、總結書中的要點和精髓,大部分時候我會覺得一無所獲:因為他仍未展開切題的論述,更不曾觸及我所關心的重點。我只求自己變得更加明智,而非更加廣博和雄辯,邏輯性強的、亞里士多德式的布局謀篇對我無效:我希望作者一開始就能說明結論。
有關死亡和肉欲的本質這類問題,我已經聽過太多論述,再去剖析這些概念只會讓我覺得無趣:我想一上來就看到能教會我抵御它們的切實可行的方法。語法上的細致幽微、精巧獨到的章法結構都不能解決這一問題。我希望論述能做到開宗明義,直接解決讀者最強烈的困惑:西塞羅的作品迂回無力,如同鍋邊的霧氣,盤旋過后便漸漸消散。它們也許更適合授課、庭審、布道之類的活動,畢竟我們總是在這些場合瞌睡,睡上一刻鐘醒來后還能接上之前的思路。
無論對錯,我們需要像這樣有理有據地說服法官才能勝訴;對小孩或平民講道理,通常要把話說得一清二楚,看是否能奏效;我不喜歡別人想盡辦法讓我集中注意力,像傳令官一樣連喊五十次“喂,聽著!”。羅馬人在宗教活動中習慣喊“注意!”,而我們要說“振作起來!”,這些在我看來都是廢話。若沒有提前做好準備,我便不會前來;不需要用誘餌或調料來吸引我,我完全可以吃生肉的;想用這些鋪陳和前菜激發我的欲望,反而會讓我感到疲憊、掃興。
時代的寬縱或許能為我的膽大妄為辯白:我認為柏拉圖的對話拖沓而沉悶,極大程度上掩蓋了真正的主題。像他這樣一個人,本可以有無數更精彩的發言,卻把時間都花費在冗長、空洞、鋪墊性質的對話上去了,很是可惜。也許是我過于無知,但我絲毫領略不到他的語言的美。
我想要閱讀的,是直接運用知識的書
我想要閱讀的,是直接運用知識的書,而不是在書中搭建知識。
上述兩位加上老普林尼,這一類作者沒有任何“注意!”;他們期待讀者能做好提醒自己的準備;或者,如果這類言辭在他們的作品中出現,那一定是言之有物的“注意!”,能自成一體。
我也會主動翻看西塞羅的《致阿提庫斯書》,不僅因為它廣泛記錄了時代的重大事件、蘊含著豐富的歷史知識;更因為能從中窺見作者的真實性情。我在別處說過,閱讀時,我對作者本人的心靈和基本觀念感到尤為好奇。他們在世間劇場里陳列的是他們的作品,我們可以據此評判他們的才能,卻無法探知他們的習慣和人格。
我無數次為布魯圖斯那部美德之書的散佚感到惋惜:能從知行合一的人那里學習道理,該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既然布道和布道者不是一回事,那么在普魯塔克的書中看到布魯圖斯和在布魯圖斯本人的書中看到布魯圖斯,讓我感到同樣開心。比起戰爭當天在全軍面前的講演,我更想知道前夜他在營帳中與密友閑談的內容;比起在廣場上和元老院中的言談舉止,我更好奇他在書房、臥室里的一言一行。
回到西塞羅,我同意大多數人的觀點,即除了學識淵博,他的心靈并無其他過人之處:他是合格的公民,天性溫厚,樂觀的胖子大都如此,他也不例外。然而疏懶怠惰、野心虛榮,他樣樣都有,而且說真的,不止一點兒。他竟然認為自己的詩作值得發表,我不知道該怎么為他開脫。詩寫得不好不是多么嚴重的過錯;他的問題在于,他竟判斷不出這些爛詩會對他的名譽造成多大損傷。至于他的雄辯之才,絕對稱得上無人能及,我相信這種才華也一定后無來者。除了名字,小西塞羅與父親并無任何相似之處。
督管亞洲那段時間里,他在一次宴飲時發現同桌有幾位賓客他并不認識,其中就包括坐在最末端的塞斯提烏斯,大戶人家大擺宴席時常常有人這樣溜進去蹭吃蹭喝。小西塞羅詢問一名隨從那人是誰,隨從便告訴了他客人的名字。然而他很是心不在焉,不久便忘記了剛剛的答案,于是又問了一次,之后還再問了兩三次;這位仆人實在受不了一遍又一遍地回答相同的內容,為了讓他徹底記住,決定添加一句特別的介紹:“他叫塞斯提烏斯,聽人說他對令尊的辯才不屑一顧,認為自己更勝一籌。”一聽這話,小西塞羅大發雷霆,立刻著人把塞斯提烏斯抓起來,當場鞭打了一頓——多么失禮的主人!
即便在那些深思熟慮后依然認為其辯才無與倫比的擁護者中,也不乏一些批評的聲音:像他的朋友,偉大的布魯圖斯說的那樣,西塞羅擁有的是一種“斷裂和錯位”的辯才。同時代前后的幾位演說家也指責他總是喜歡在結尾處讓節奏變得冗長,并經常使用“似乎是”這幾個字做結語,使韻律工整。至于我,我更偏愛短促、頓挫的抑揚格律動。有時他會粗暴打亂詩句一貫的和諧,但并不多見。我耳邊回響起這樣一句:“我寧愿變老以后命不久長,也不想未老先衰。”
電影《與瑪格麗特的午后》(2010)劇照。
對我來說,歷史學家是從右手邊打來的好球:他們嚴謹又有趣;同時,我想了解的人物,在歷史作品的記載中,往往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鮮活、完整。這類作品,既能從整體入手,也能在細節中展示人物內心狀態的真實多樣,同時還揭示了形成他內在人格的多方面因素和生平曾面臨的種種危險。
我最喜愛的便是那種著力描繪人物生平的歷史作家,尤其在于他們往往看中動機勝過事件本身,剖析內因多于外因。正因如此,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普魯塔克是我最偏愛的一個。
我還很遺憾世上沒有十幾個第歐根尼·拉爾修,更遺憾的是他沒能被更廣泛地接受和更好地理解。對于這些人類靈魂的偉大導師,我對他們人生際遇的興趣一點也不比對他們學說思想的興趣少。
做這一類歷史研究,應該不加區分地翻閱各種類型的作品,無論是古代的還是當代的,無論是雜亂的外文還是法文,我們都可以從中汲取多樣的視角和豐富的知識。在我看來,愷撒的作品尤其值得鉆研,不僅在于其中包含的歷史知識,更在于他是如此卓絕超群的人物,近乎完美,甚至連撒路斯提烏斯也難以企及。
與其他作者相比,閱讀愷撒時,我難免心存更多的敬畏和尊重,時而被他的豪言壯舉和豐功偉績所折服,時而為他語言的純凈及難以模仿的順滑流暢所驚嘆。而后一點,正如西塞羅所說的那樣,讓任何作家都感到望塵莫及;我想,很可能也包括西塞羅本人。愷撒就連評價敵人時內心也充滿著真誠,以致除了一些用以粉飾陰謀和危險野心的文辭外,我們似乎對他無可指摘,或許還可以責備他太少談論自己吧。他的人生若只包含他所記述下的那些內容,根本不可能完成如此多的偉業。
撰寫歷史這項任務,常被交給
資質平庸卻能言善道之輩
我喜歡的歷史作家,要么極為樸實、要么才情出眾。前者沒有什么自己的東西要添加,唯一的任務就是細致專注地收集盡可能多的史料,不加選擇區分地把事件一五一十地記述下來,把辨別真偽的任務全權交給讀者。這類作者的代表人物是杰出的弗魯瓦薩爾,他的作品總是充滿著一種最真摯的樸素。若犯下任何謬誤,只要被人指出,他就毫不猶豫地承認并立刻改正,甚至連當時的種種流言蜚語都照記不誤。這種原始而未經裁剪的史料,任何有深刻歷史理解力的人都可以拿來為己所用。
至于杰出的歷史作者,則有能力在材料中加以揀選,深知哪些部分值得被讀者了解,且能從兩種不同的傳聞中選出更接近真實的那個。他們在描寫王公貴族時,能根據人物所處的情景和自身性格來分析行為動機,并能讓對話的內容更貼合人物。他們完全有威望贏取我們的信任、讓我們接受給定的觀點,但這類作者只占少數。
處于上述兩種類型之間的歷史學家(這種往往占大多數),一般只會讓我們掃興。他們習慣把東西嚼碎了喂給我們,自認為有權利評判,并按照自己的想象篡改史實;而我們一旦接受某一種觀點,之后再敘述這段歷史時就很難避開和擺脫這種傾向的影響。雖然他們也會為讀者挑選值得了解的內容,但恰恰是被隱去的某句話、某個私下里的舉動能夠讓讀者了解到更多。他們甚至還會因為自己無法理解,或是找不到合適的拉丁文或法文表述,而刪去一些奇聞逸事。且讓他們肆意賣弄辭藻、鋪陳論辯去吧!妄下結論也不是不可以!只希望他們能留給我們重新解讀的空間,不要以做出選擇或縮減篇幅為由歪曲、刪改史料:請把它們原封不動地、完完整整地轉交給我們。
電影《與瑪格麗特的午后》(2010)劇照。
撰寫歷史這項任務,尤其在我們這個年代,常常被交給一些資質平庸卻能言善道之輩,好像我們讀史書是為了學習文法似的。這些人既然被雇來做這種事,也就有充足的理由兜售那點閑言碎語,并絲毫不在意文辭之外的事了。他們要做的,就是把在街頭巷尾聽到的傳聞收集起來,用華麗的辭藻包裝成優美的文章販賣給我們。
然而,好的歷史是且只能是由那些親自指揮或參與指揮過重大事件,或至少有幸指揮過其他類似事件的人編寫的。希臘人和羅馬人的歷史無疑都屬于這一類。由不同的親歷者記述同一主題,即便有差錯,也一定不足為慮,或者本身就是一樁懸案。
若由醫生記錄戰爭,或學生來描寫王公貴族的謀劃,我們能從中指望些什么呢?
如果想要了解羅馬人在這方面有多么嚴謹,下述一例便足以說明問題:阿西尼烏斯·波里奧在愷撒的著作中找出了幾處紕漏,其產生原因很可能在于愷撒無法對軍務事事過問,因而對親信送來的那些常常沒有經過充分核實的情報太過輕信;又或者是他不在時副官代理的事務沒有向他一五一十地匯報。我們可以從這一事例中看出,追求真相是一項多么精細的工作,想了解一場戰役,即便去詢問親自參與過指揮的長官也不完全可靠,甚至親臨戰場的士兵也未必能準確說清事情的原貌。除非像司法調查那樣,組織證人對每個案件的細節進行充分對質并允許旁人提出異議。真的,我們很可能對自己經歷過的事都一知半解。關于這一點,博丹已經講得很充分了,同我的觀點基本吻合。
我不止一次在捧起一本自以為從未看過的新書時,發現其實是數年前曾仔細閱讀過的作品,上面還寫滿了潦草的筆記。面對記憶如此嚴重的疏漏和衰退,我決意彌補些許,于是不久前,我開始在每本書(我指的是那些我只想讀一次的書)的結尾處記下讀畢的時間以及對書中內容大致的看法。這一習慣至少能提醒我閱讀時對作者的總體觀感和評價。我想在這里摘錄幾段。
以下是大約十年前,我在圭恰迪尼作品結尾處寫下的評注(無論我讀的書由什么語言寫就,我都用母語與之對話):“他是位勤勉細致的歷史學家。依我看,我們可以從他的作品中了解到時代的真相,其準確性遠高于其他任何作者:因為他是絕大部分事件的親歷者,且在當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曾出于仇恨、偏愛或虛榮等心理篡改過事實:他不受約束地對當時的豪杰(尤其是教皇克雷芒七世這類曾提拔他、重用他的人物)做出的評價都是真實可信的。他似乎最想展現即興發揮和思考論證的部分中,的確有一些妙語不斷、內涵深厚的段落,但他太過沉溺:既不想遺漏任何細節,又擁有如此豐富廣泛的題材,幾乎取之不盡,最終變得拖沓無力,像個學究一樣喋喋不休。
我還注意到一點,當他對如此多的心靈與行為、動因與決斷做出評判時,沒有一次提到美德、虔誠與良知,仿佛這些品格已經在世間消失,不再能發出昔日的光芒。對于人的一切舉動,無論表面上看起來多么高尚,他都將之歸因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或僅僅是出于私利。他評價過的事跡不計其數,居然沒有幾件在他看來是理性思考后的結果,簡直難以想象。沒有哪種罪惡強大到無人能逃,不是所有人都是壞人;恐怕他本人便是居心叵測之人,因此常常以己度人。”
我在菲利普·德·科米納書后的評注是這樣的:“語言優美動人,質樸無華;敘事純凈、不摻雜質,作者的誠意可見一斑;談論自己時不虛榮、談論旁人時不偏私、不嫉妒;論述與勸導的部分,熱忱和真理多于精心裝點的自以為是;處處流露出的威嚴和莊重反映出作者本人顯赫的家世和廣博的閱歷。”
關于杜·貝萊先生的《回憶錄》:“全力以赴的作者不會不讓人欣喜,閱讀這類作品總是一件樂事;但不可否認的是,兩位作者身上嚴重缺乏古代同仁——比如圣路易的侍從茹安維爾、查理曼大帝的掌璽大臣艾因哈德,以及晚近的菲利普·德·科米納——的文字中閃耀的坦誠和下筆的自由。與其說是歷史,還不如說是弗朗索瓦一世反抗查理五世皇帝的辯白書。我不愿相信他們曾篡改事實的主體;但自以為替讀者考慮,常常失智地扭曲對事件的判斷,把他們侍奉的君主生平的敏感事件一概刪去,這的確是他們做的。
比如蒙莫朗西公爵和布里永領主的失寵就沒有寫,對埃唐普夫人更是只字未提。私密行為可以被掩蓋,但對人盡皆知之事,甚至對已經引發廣泛社會影響、造成重大后果之事仍緘默不言,這就是不能饒恕的錯誤了。總之,如果相信我的話,想對弗朗索瓦一世及其時代的主要事件做出全面的了解,還是應該另找他人。在這里所能得到的,是這些曾親臨戰場并立下戰功的貴族給出的獨特視角、同時代一些王公貴族私下里的言行,還有朗熱領主親自主持的交易和談判,這其中有數不盡的細節值得了解,隨后做出的評述也頗為不俗。”
本文選自《閱讀的時日》,為其中的《論書籍》一文。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原文作者:普魯斯特;摘編:何也;編輯:張進;導語校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本文含《時間的刻度:新京報年度好書20年》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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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總結
以上是生活随笔為你收集整理的普鲁斯特《论书籍》:我力图呈现的,并非如何认识事物而是认识我自己的全部內容,希望文章能夠幫你解決所遇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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