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不存在”?假的!
原標題:“亞里士多德不存在”?假的!
今天是世界哲學日。最近,有不少視頻內(nèi)容集中闡釋了一段讓人驚訝的觀點:大名鼎鼎的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根本不存在!
字幕中的紫砂草,應為莎(suō)草紙。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
看到這樣的描述,好多網(wǎng)友都大吃一驚: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課本騙了我好多年”?您可別著急。其實,討論一個古人是否存在,一本古書到底是不是“真的”,這雖然屬于人文學科的范疇,但一樣有比較科學的方法的。
推理冒牌古書的“辨?zhèn)螌W”是文獻學的重要分支。基于辨?zhèn)螌W的基本知識,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您,從專業(yè)方法和學術常識的角度講,這些“論證亞里士多德不存在”的內(nèi)容里,錯可太多了,不管是基本史實還是推理過程,都是站不住腳的。
“過分全能小天才”
古時不見今時來?
其實,采訪里的觀點并不是最近才被“發(fā)明”出來的。這些觀點至少可以上溯至一本叫做《希臘偽史考》的書。照那本書的說法,不光亞里士多德不存在,整個古希臘、古羅馬的歷史差不多都被否了。
這可是驚天大新聞,是不是要震驚全世界呀?很明顯,并沒有。因為這本書完全沒有按照文獻學、歷史學的規(guī)范方法展開論證,書里到處都是拍腦門式的想象之詞和低級的史實錯誤,嚴肅學術界根本就看不上,不僅沒在國際學術界產(chǎn)生任何影響,在國內(nèi)也沒有學者搭理它。
比如我們用國內(nèi)最大的中文書搜索平臺“讀秀”(它至少收錄了四百多萬本中文書,加起來少說也有十幾億頁,當代出版的絕大多數(shù)嚴肅圖書都收進去了)搜索“希臘偽史”或者“希臘偽史考”,加起來也只能看到大約二十條結果,而且大多數(shù)都是本書作者自己引用自己,剩下的則多是別人批評他的言論,混得別提多慘了。
書的作者說亞里士多德“過于全才”,懂一大堆互不搭界的學問,所以太假了。但其實,在亞里士多德生活的時代,人家研究的那些學科都剛剛起步,掌握已有知識體系并提出創(chuàng)見并不像后世那樣難。
別說古希臘了,就算一兩千年后的文藝復興時期,不也有個概念叫“文藝復興人”(指在若干彼此關聯(lián)不大的領域都有偉大創(chuàng)見的科學家、藝術家或工程師,比如達·芬奇、托馬斯·楊等等)嘛。當然,到了近現(xiàn)代,很多學科的重要知識都多得讓人一百年也學不完,“全才”才越來越難出現(xiàn)了。
哲人奮筆寫不止
關我小羊什么事?
相關視頻中引用了《希臘偽史考》的觀點,說古希臘用的紙是羔羊皮做的。亞里士多德寫那么多東西,羔羊根本不夠用;進口的“紫砂草”又太貴。這種觀點包括了好幾處史實硬傷,其實:羊皮紙不一定要用羔羊皮去做;亞里士多德時代根本也沒有羊皮紙,人家用的叫莎草紙;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專家都認為莎草紙不算貴。
咱們一條條展開說。
羊皮紙從來都不是只能用小羊皮造。那本書的作者搞混了,其實是牛皮紙一般只用小牛皮做。在現(xiàn)代英語中,一般習慣于把羊皮紙稱為parchment,而小牛皮做的那種犢皮紙一般叫vellum。犢皮紙?zhí)貏e貴,可羊皮紙相對來說就便宜多了。
其實對于真的研究相關領域的人來說,這肯定不算啥冷門知識,甚至莎士比亞的名劇《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場《墓地》里都提過一嘴。
Hamlet. Is not parchment made of sheepskins?
Horatio. Ay, my lord, and of calves' skins too.
哈姆雷特:難道皮紙(parchment,語境中指代契約,此處用法與現(xiàn)代英語不完全一樣)不是用綿羊的皮做的嗎?
霍拉旭:是的,大人,也有用小牛的皮做的。
不過,別管是羊皮紙貴不貴,亞里士多德都不用琢磨這件事。這不光因為亞里士多德是大名鼎鼎的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兼呂克昂學園(Lyceum)的創(chuàng)辦人,人家相當有錢;更重要的一點是,亞里士多德那會兒根本就不用羊皮紙。
一般認為,后世所說的這種羊皮紙是公元前二世紀才出現(xiàn)的,那時候亞里士多德已經(jīng)去世一個半世紀了。至于羊皮紙大規(guī)模流行、普及,那還得再晚幾百年,是公元四世紀以后的事情。
亞里士多德和他的學生們用的顯然是被很多人描述為“很昂貴”的莎草紙。“莎草紙”其實不算現(xiàn)代意義上的紙,它不打紙漿,而是用莎草科莎草屬植物埃及莎草(Cyperus papyrus ,也叫紙莎草)的內(nèi)髓浸泡、壓制而成的紙形書寫材料。按照古羅馬著名博物學家老普林尼《自然史》第十三卷22章的記載,在當時,埃及莎草這種植物從埃及到敘利亞、幼發(fā)拉底河流域都有分布。
在下一章,普林尼記載了六種不同的莎草紙,這里面有的貴,有的便宜,可惜他光顧著講紙張樣式、功能上的區(qū)別,沒說貴的具體有多貴,便宜的又有多便宜。不過,英國不列顛博物館原副館長、著名考古學家斯基特(Theodore Cressy Skeat)寫過一篇在文獻專業(yè)比較有名的論文《古代莎草紙到底貴不貴?》(Was papyrus regarded as “cheap” or “expensive” in the ancient world?)。他引用了好多出土文獻,證明一卷(大約3.4米長,29.5厘米高)日常款莎草紙的價格大約相當于一個男性莊園工人兩天的工資,這么算下來確實比今天的紙貴多了,但一般人也不至于用不起,何況亞里士多德和他學生都并非“一般人”,更是可以敞開了用。
古人習慣短行縱排地分欄使用莎草紙。圖為公元前126年古希臘人用莎草紙寫的一張賣驢賬單,原件現(xiàn)藏哈佛大學霍頓圖書館。
一般來說,莎草紙比中國古人發(fā)明的那種嚴格意義上的紙更不耐潮,所以保存至今的古代莎草紙抄件比中國古書少很多。那么,下一個問題就來了:莎草紙這么不耐久,古希臘的書是怎么傳到現(xiàn)代的呢?
黑暗中古去哪躲?
東西羅馬兩帝國
相關視頻描述了一個觀點:“十三世紀前沒有這個人(亞里士多德)呢,這所有的西方文獻里面沒有這個人,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問題的觀點那可就更大了,因為它是對《希臘偽史考》一書的誤讀——而《希臘偽史考》里的說法則又是對所引材料的誤讀。所以,“十三世紀之前沒有亞里士多德”是一個“誤讀+誤讀”的大錯誤。
《希臘偽史考》這本書對中文版《亞里士多德全集》序言評價特別高。他說這篇序言太厲害了,戳穿了亞里士多德不存在的“真相”。可惜,它的贊賞完全是葉公好龍,因為它完全搞錯了原文的意思。
中文版《亞里士多德全集》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于1994年,主編者是已故著名哲學史學家、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首任系主任苗力田教授。《全集》的序言就出自苗教授的手筆。試想,假如苗教授真的不相信亞里士多德存在,他干啥要費心費力,主持編譯出這套十大本,好幾千頁的書呢?
其實,苗老師說的是:在公元六世紀的羅馬學者波埃修(Boethius)以后,“至12世紀初600年間,就沒有跡象表明,拉丁語世界還接觸過其他亞里士多德的作品”。就是這句話,《希臘偽史考》把“拉丁語世界”擴展到了整個西方,而相關視頻又把時段擴展到了整個13世紀前,意思完全變了。
中學歷史課世界史部分講到過一件大事叫“羅馬帝國的分裂”:巨大的羅馬帝國咔嚓裂成兩半,西邊的叫西羅馬帝國(綠的),東邊的呢,當然就叫東羅馬帝國(紅的,俗稱拜占庭帝國)。
公元395年狄奧多西一世死亡后,羅馬帝國一分為二。其中紅圈標示的是希臘地區(qū)。
這兩個“羅馬帝國”的語言和文化都不一樣,西羅馬帝國通行拉丁語,而東羅馬帝國主要說希臘語。所以,人家說的“拉丁語世界”指的是西邊綠哇哇那塊,而東邊紅彤彤的希臘語世界對古希臘哲學著作的抄寫、研究并未長時間中斷過。
特別是自從9世紀中期,著名的拜占庭皇帝邁克爾三世重建君士坦丁堡大學,主導“第一次拜占庭文藝復興”以后,還有好多人專職抄寫、研究這些歷史文獻,甚至直到今天,還有一些拜占庭人抄寫古希臘著作的殘篇存世。其實像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這些學者的著作,主要就是通過希臘語世界傳承下來的。
很多人說亞里士多德的書是從中東的阿拉伯文明傳下來的,這種說法也只能算一知半解。其實,在6世紀以前的一段時間里,主導拉丁語世界的思想相繼是“新柏拉圖主義”“基督教柏拉圖主義”和“教父哲學”。而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早在“新柏拉圖主義”盛行時期就被逐漸融合了進去,后來又經(jīng)過“教父哲學”家基于宗教立場的嚴厲批判,有那么大約六百年的時間,在拉丁語世界里,亞里士多德這個名字就很少有人提了——但希臘語世界研究他的人多了去了,其中像七世紀的懺悔者馬克西姆斯(Maximus the Confessor),八世紀的大馬士革的約翰(John of Damascus),直到十一世紀的邁克爾·普塞路斯(Michael Psellus),都屬于拜占庭哲學史上大名鼎鼎的代表人物。
到了13世紀,拉丁語世界的學者確實通過阿拉伯哲學家阿維洛依(Averroes)重新發(fā)現(xiàn)了亞里士多德。但此時,亞里士多德的諸多著作的希臘文版本一直存在于拜占庭帝國。《希臘偽史考》作者提了半天的中文版《亞里士多德全集》主要就是依照希英對照的《洛布古典叢書》中的希臘文本翻譯的。
偽造古書不簡單
想騙專家無敵難
那么,咱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據(jù)說是亞里士多德的寫的書,就沒有偽造的嗎?也不是。著名的貝克爾本《亞里士多德全集》中收錄了當時所能見到的47種署名為“亞里士多德”的作品,其中足足有13種都被當今學術界看作“托名之作”。
當然,與《希臘偽史考》不同,嚴肅學界判斷偽書有一套嚴格而且比較成熟的方法。研究者會根據(jù)圖書的著錄、引述、版本、語言風格,以及書中涉及的思想、風俗、人名、地名、器物等進行綜合判斷,不會因為一條“證據(jù)”就武斷地說書是真的,也不會因為一處“疑點”就輕易說它是假的。
研究者綜合各種信息,認為其中的大多數(shù)著作確實是比較可信的(當然,其中有相當一部分顯然是亞里士多德學生的課堂筆記,而非亞里士多德親撰。這就好比《論語》呈現(xiàn)了孔子的言論與思想,但作者卻并非孔子本人一樣)。
其實,像文獻學這種專業(yè),從業(yè)者都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去學習、研究上面說的這些知識。想瞞過那么多從業(yè)者的眼睛,肯定沒有那么容易。就比如讓《希臘偽史考》的作者去偽造古希臘的書,他很可能馬上就會因為不知道人家用的是什么紙(或類似的低級錯誤)而當場露餡。
想象一下,假設要偽造一本清朝的古書——就比如偽造一本《紅樓夢》吧。按說清朝距離我們并不遙遠,可怎么偽造呢?偽造者知道清朝的語法和現(xiàn)在相比有什么特點,怎么才能寫出特別“對味”的清朝漢語嗎?《紅樓夢》里那么多官職名,偽造者知道清朝都有什么官,賈府的人有可能當哪些官,不可能當哪些官嗎?《紅樓夢》里講了那么多頓飯,偽造者知道今天餐桌上的蔬菜、水果,哪些在清朝就有,哪些在清朝還沒傳過來;還有,那些清朝已經(jīng)有的蔬菜蔬果,哪些還沒馴化成今天的樣子,以至于根本不可能按照今天常見的做法做嗎?這還只是偽造一本書。像亞里士多德的許多著作,卷帙宏大,包羅萬象,頂級專家也不可能編到天衣無縫。更何況,在亞里士多德身后不久,無數(shù)研究者引用過他的學說,或繼承,或批判,甚至還形成了不同學派。偽造者還能把這些書全都完美地編出來嗎?
其實,古代文獻的文物原件不能存世非常常見。就拿咱們中國古代的《十三經(jīng)》來說吧。《十三經(jīng)》里最厚的一本是《左傳》,將近二十萬字,從語法上看應該是春秋末年到戰(zhàn)國初年編寫的。可是我們今天能找到的最古老的《左傳》,一種是唐朝《開成石經(jīng)》的拓片,另一種是敦煌遺墨,與《左傳》撰寫的時代都隔了一千好幾百年。再看第二厚的《禮記》,從頭到尾一共四十九篇,除了《孔子閑居》《緇衣》兩篇有上博楚簡、郭店楚簡的文物存世,剩下的部分據(jù)我個人所知連敦煌寫本都沒有,只有唐《開成石經(jīng)》的版本,距離文獻形成也有一千年左右的距離。
《開成石經(jīng)》目錄。見《景刊唐朝開成石經(jīng) 附賈刻孟子嚴氏校文》,中華書局1997。
當然,沒有學者會僅僅因為看不到戰(zhàn)國、秦漢的版本就硬說《左傳》《禮記》不存在;也不會有嚴肅學者僅僅因為關于亞里士多德的記載在歐洲西部出現(xiàn)過幾百年的斷層,就說亞里士多德不存在。專業(yè)的工作應該交給專業(yè)的人,輕信質(zhì)量較低的出版物是會上當受騙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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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苗力田主編.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
[5]Anthony Kaldellis, Niketas Siniossoglou, The Cambridg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Byzantium, Cambridg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策劃制作
作者丨清潔工 南開大學博士生
審核丨徐松巖 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策劃|徐來
責編|楊雅萍
責任編輯:
總結
以上是生活随笔為你收集整理的“亚里士多德不存在”?假的!的全部內(nèi)容,希望文章能夠幫你解決所遇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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