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晓头陀禁欲或纵欲
讀中國古代小說戲曲,常常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原本意味著克制、超脫欲望的佛門卻往往和俗世紅塵的男女大欲糾纏在一起。禁欲(或克制欲望)和縱欲(或實現欲望)的故事,一再上演。在暮鼓晨鐘、青燈古佛的寺院里,或者是來燒香、趕廟會的青年男女一見鐘情,飛蛾撲火般奮不顧身,眼中只有心上人“臨去那秋波一轉”,而無視身旁佛像悲憫的眼神;或者是思凡心動的和尚尼姑,決堤噴涌的生命力讓他們難以自持,所謂清規戒律,所謂“白骨觀”霎時置諸腦后,(佛教徒為了斷伏男女大欲,多作“白骨觀”。《賢愚經·優婆毱多品》載:有尊者說法,魔王多方擾亂。一日,魔王化作一美女,“眾人注目,忽忘法事。于是尊者尋化其女,令作白骨。眾人見已,乃專聽法,得道者眾”。)即使明知會有生命危險或死后要下十八層地獄也在所不辭。
在《水滸傳》里,和尚裴如海就是這樣。
《水滸傳》第四十五回“楊雄醉罵潘巧云,石秀智殺裴如海”中,裴如海因為和楊雄的女人潘巧云幽會,最終被石秀給殺了。裴如海在和潘巧云偷情之前已經感覺到石秀的厲害,但在情欲的驅使下,他還是往前踏出了一步。他的死是因為情欲,在欲望得遂之后,他曾說過“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而無怨”,因此他的死也算是“得其所哉”。但在此次幽會中,卻有另一個頭陀只是為了一些小錢以及將來的度牒丟掉了性命。這個頭陀就是被裴如海收買來望風的報曉頭陀。找報曉頭陀是潘巧云的主意。書中寫道:“那婦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思一條計了。我的老公,一個月倒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后門里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為號,你便入來不妨。只怕五更睡著了,不知省覺,卻那里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后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教你失了曉。”報曉頭陀被收買后,承擔的主要職責是事前去潘巧云家后門打探一下有沒有擺出香桌,如果有,裴如海去赴約;次日一早五更,這個頭陀看準潘家后門附近沒有人時,使勁敲木魚,大聲報曉,高聲叫佛,以叫醒裴如海離開。
讀書至此,頗為好奇的不是潘巧云為什么會想出如此聰明的法子來,而是為什么潘巧云會想到找報曉頭陀。顯然,報曉頭陀應該是其時、其地大家習以為常的人物,只有這樣,他的出現才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而在他的協助下,承擔著“偷情”罵名的愛情才有可能在群眾雪亮的眼睛底下悄悄進行。
后來翻檢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看到卷三“天曉諸人入市”條相關記載,印證了上述推斷:“毎日交五更,諸寺院行者打鐵牌子或木魚,循門報曉,亦各分地方,日間求化。諸趨朝入市之人,聞此而起,諸門橋市井已開。”原來,在北宋都城東京每天快要到五更時,寺院里那些服雜役尚未剃發的出家人敲著鐵牌子或木魚,按照各自劃定的路線圖敲更報曉。報曉頭陀的存在顯然已經成了當時人們生活的一部分。
而在南宋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三“天曉諸人出市”條里,南宋都城杭州里的報曉頭陀則同時承擔了報告天氣情況的職責:“毎日交四更,諸山寺觀已鳴鐘,庵舍行者、頭陀打鐵板兒或木魚兒沿街報曉,各分地方。若晴則曰‘天色晴明’,或報‘大參’,或報‘四參’,或報‘常朝’,或言‘后殿坐’;陰則曰‘天色陰’,晦雨則言‘雨’。
蓋報令諸百官聽公、上番虞候、上名衙兵等人及諸司、土蕃人知之,趕趁往諸處服役耳。雖風雨霜雪,不敢缺此。毎月朔望及遇節序,則沿門求乞齋糧。”
綜合兩條材料看,兩宋時期的京城里,寺院里負責雜役的行者(頭陀也叫行者),各自劃定“片區”,承擔起報曉(或兼報告天氣情況)的職責,然后在白天或初一、十五及過節時向其報曉經過路線的居民乞求齋糧、布施。因此,這種報曉實際上是和尚們為了化緣方便主動提供的一種便民服務。
但是,《水滸傳》里潘巧云和裴如海的故事發生在薊州,并非在都城東京,而在幽會中卻也出現了“報曉頭陀”。這有兩種可能:一是小說家把兩宋都城里存在的報曉頭陀捏合到薊州;二是除了都城,在一些較大的城市里,也存在報曉頭陀。后者可能性較大。正是因為其時城市里存在這種報曉頭陀,潘巧云才會想出那樣的好計來。于是,報曉頭陀因為貪圖裴如海給的小錢以及將來給他貼錢買度牒“轉正”為僧的許諾,在完成本職工作時,又兼了一份職,哪知道因為碰上精明的石秀,這竟成了喪命的差事。最終,兩個本來應該禁欲或克制欲望的和尚都因為各自的欲望,死了,而且死得很慘。
附帶說一下,和尚敲更報曉的描述在明代小說里并不罕見,例如明末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八《程朝奉單遇無頭婦,王通判雙雪不明冤》里殺人的游僧就是“每夜敲梆高叫,求人布施”。小說所敘故事發生在成化年間,可見這一現象從宋代一直到明代都存在。(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李鵬)
《中國教育報》2008年4月16日第11版
分享到 【字體:小 中 大 】【打印】【發表評論】【推薦】【糾錯】【關閉】總結
- 上一篇: 戒律的结集与发展之四
- 下一篇: 戒色六年后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