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科技向善》:在“基因编辑”这件事中,技术无辜吗?
作者:司曉、馬永武等編著
出版社:浙江大學出版社
策劃方:藍獅子圖書
出版時間:2020 年 6 月
2018 年底,“瘋狂科學家”賀建奎通過基因編輯技術改造人類胚胎并讓兩個嬰兒得以出生一事,使許多人陷入了震驚。業內人士對這場疑點重重的實驗大加批判,認為其極大違背了當下的科研倫理,各個環節的執行均有巨大的問題。
而在 2019 年 6 月,俄羅斯科學家丹尼斯·雷布里科夫也宣布了他的“基因編輯嬰兒”計劃,同樣震驚了世界。圍繞這兩次事件的爭論,讓“基因編輯”——特指 CRISPR 這個在生物工程領域前途無量的技術——走入了大眾輿論場。
何為“基因編輯”?它編輯的究竟是什么?它是不是所謂的“人造人”或是“設計嬰兒”(designer baby)?以后人們是否可以按照自我意愿,選擇并改變基因,制造出“超級人類”?如果是這樣的話,它無疑挑戰了許多人的倫理底線,成為了一個危險的“黑科技”。
但另一方面,基因編輯技術的發展和流行,又能從根源上排除基因風險、攻克遺傳病,也是未來醫療技術發展的重要前景。
在一些人看來,解決方式似乎很簡單:鼓勵好的用途,禁止壞的用途,不就可以了?
實際上,問題遠不止那么容易。隨著技術的加速發展,以及醫療產業與資本的關注,我們終將迎來基因編輯技術走向“大眾化”的一天。而大眾對于“好壞”的判斷,根植于社會文化中,并會作用于技術的發展。我們討論技術倫理的時候,所涉及的遠不僅僅是技術本身。
倫理的技術,還是技術的倫理?
一個技術誕生在實驗室的時候,是無法預料其處于社會環境中的“倫理”的。例如,“基因測序”在誕生之時,還是一種造價昂貴的技術,研究人員耗費數十億美元,才破譯了人類基因圖譜的“天書”。而不到 20 年的時間,測序芯片更新換代,成本已經大大降低,全基因組測序已經降到了 1 千美元以內。
讀懂人類的基因,對于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從健康層面上,人類的確更加了解自己了,諸如癌癥治療、風險篩查乃至病毒識別等領域,測序技術已經無處不在。但是,基因測序技術在“平民化”、消費級的市場端,衍生出了各種各樣的面貌。
市面上流行的消費級基因組測序,只測人們“最關心”的少量位點,價格僅在幾百元人民幣不等。在美國,對于自己“祖源”的追溯成為了消費級基因檢測產品中的一個大潮流。
一個人面對測序的態度,從最初的好奇開始(“我的祖先是從哪里來的?”),發展到對自己身份的拷問(“我居然有 10% 的非裔美國人血統?”),這些話題,在美國“人種大熔爐”的語境里,引發了一場族群認同和種族間關系的探討。
另外一個問題也值得玩味:基因測序的服務,會將自己和親屬聯系起來。這原本是一個促銷的手段,鼓勵大家去“安利”自己的親友做測序。然而,這個技術設計,卻無意間揭開了許多家庭原本潛藏著的秘密——孩子是收養的,私生的,捐精或者代孕的……“平民化”之后的測序技術,無意間撼動了這些家庭建立在生物血緣關系上的倫理基礎,對于每個家庭,也無異于一場風暴。
這些社會和倫理的后果,或許不是技術本身能夠左右的。而技術的倫理,亦需要放到社會的語境中去消化。
荷蘭技術哲學家保羅·維爾比克(Paul Verbeek)曾經用超聲影像技術做例子,闡述了技術所帶來的倫理爭論。這一技術可以在出生以前就讓人們看到胎兒的樣子,也能讓醫務工作者提前判斷胎兒是否有畸形或者先天缺陷。這讓母親能夠決定,將有缺陷的胎兒在足月前終止妊娠(即墮胎),或者利用超聲充分判斷墮胎的風險并實施。
那么,超聲影像技術是否促進了墮胎行為的推廣呢?它是否會因為這個倫理爭議而被保守勢力所反對呢?恰恰相反,保守勢力認為,父母在提前“看”到了胎兒之后,更能夠將胎兒作為一個獨立的“人類”來看待,或者發展出母親和胎兒之間的感知與聯系。
事實也證明,有一些母親原本選擇墮胎,卻在看到超聲影像之后放棄了墮胎的念想。維爾比克認為,談論技術的倫理并不是技術本身的倫理,而是技術的發展為倫理判斷打開了新的空間,讓人們不得不在新的“現實”中面對倫理的抉擇。
超聲技術本身并不承擔倫理的判斷,而是它在不同的文化和社會群體中,刻畫了被這些文化和社會所詮釋的現實,而這些現實,才是倫理需要爭辯的地帶。
同樣的,基因編輯技術本身并不能被判定為善抑或是惡。這并不等于簡單的技術中立論,也并不是將技術僅僅視為工具看待。技術的倫理,需要將技術放進它所依賴而生的社會環境中,去分析技術的形態,以及技術如何“指向”(intentionality)人們的道德與倫理判斷。
基因編輯的優生學隱喻
我們可以做一個思維游戲:假如基因編輯技術誕生在上世紀 30 年代的納粹德國,會呈現怎樣的面貌、產生怎樣的社會后果?在納粹德國的統治之下,這個技術會朝什么方向發展?它和納粹德國治下的生物學、醫學、社會學等學科,會如何相互形塑?
這并不是說“技術無辜”、一切都只取決于使用者自身的善惡;而是人之善惡,會直接作用于技術的發展,以及技術發展之下的倫理抉擇。
在一個強調“優生學”的社會,基因的“優劣”必然會被提升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地位。基因檢測和編輯的技術,會成為一個判定并篩選“優劣”的技術;人的基因被編輯的技術所“翻譯”出來的內容,必定會是一系列有著層級、高低并且藐視多樣性的詞匯,因而也必然會讓人們做出所謂“優勝劣汰”的道德選擇。
任何一個技術,都帶著這個社會文化的烙印。在一個基因決定論的文化環境下,你沒辦法說類似于基因編輯的某項技術是中立的、僅僅是用來治病的。因為它身上將會不可避免地印上決定論的印記,并被駛向對基因的“優化”之上——就像你很難在一個崇尚暴力的社會里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辯護一般。
實際上,我們現在對于基因編輯的恐懼與懷疑,相比起一神的宗教社會對于“創造”的違背,更多是對于人人“生而平等”信條的違背。
究其原因,這種矛盾依舊是某種“基因決定論”支配下對于天賦的推崇與重視。太多東西被我們視作是由基因決定的——個性、智力、樣貌、健康程度甚至道德,生而賦予的“基因”成為了我們個人身份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任何對基因的“篡改”,究竟是為了提升健康福祉還是消除疾病隱患,抑或是為了修改自身變得“強大”,這其間的界限是相當模糊的。
你“愿意”被編輯么?
不過,“基因決定論”也僅僅是社會文化中的一個位面。已經有相當多的人拋棄了決定論的觀念,也有技術倫理學家認為,基因和環境對于人的生存發展扮演著同等重要的角色。一個基因再“優秀”的人,如果沒有良好的家庭環境和教養,依然有可能一事無成。
而現有的神經科學研究也支持,人的大腦可塑性十分強大,后天的環境會對腦神經元的發展產生決定性的影響,甚至會反映到生理層面上。例如,若是從小處在高壓環境下,成年后精神疾病的風險會大大提高。
那么,我們能夠將基因編輯和后天環境的改變(如教育等手段)等同嗎?這會涉及到另外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在出生之前就被“編輯”了基因,那么這個人對這件事情是毫無自主權力的;而教育和家庭的作用,孩子是作為一個能動的主體,多多少少參與進其中。
如果一對父母決定編輯掉自己孩子(當然,在基因編輯的語境下應該還是胚胎)的基因,那么這個孩子相當于在出生前就受到了“掌控”。這件事情,在倫理道德上是正確的嗎?它是否和后天的干涉存在本質區別?
正如前文所說,基因編輯技術本身的存在,并不涉及到倫理判斷,而是技術為相應的倫理判斷創造了條件,讓人們將技術拿到某一個社會文化中進行裁決。基因編輯技術,將未來小孩的“自主性”(agency)擺到案板之上,任由父母進行選擇,而選擇行為是否存在倫理問題,也遠不是非黑即白的。
例如,現有的試管嬰兒技術(IVF)允許父母從數個受精卵里面“選擇”質量比較好的一個進行移植。這種選擇是否算是“對自主性的裁決”?甚至說女性根據自己的意愿,在精子庫里選擇未來孩子父親的身體特征(例如頭發顏色、眼睛顏色、身高等等),這算不算是“人工選擇”?這些選擇和基因編輯當中的“選擇”,是否可以同日而語?如果是的話,分界線應該劃在哪里?
在不同的文化中,對于一個人“自主性”的裁量也是不同的。我們可以想見的是,在一個家長制占主導的文化中,父母會更加愿意操縱自己小孩的命運,為她/他決定人生的前途,他們或許也會更加接受自己小孩的基因可以在出生之前就被操控。
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基因的“選擇”與“優化”或許會被抬高到一定地步,擁有更加廣泛的市場——也更加存在被濫用的可能。
因此,審視基因編輯技術,除了審視技術本身的倫理后果之外,也需要審視在什么樣的社會環境下會有怎樣的倫理判斷——比起技術本身,技術被詮釋的面貌或許更加耐人尋味。
我們應該透過技術看見什么?
同樣的,透過技術的隱喻,我們勢必要看到技術之下的真實,以及被技術所左右的個體。在技術樂觀主義的驅使下,人們往往會忽略任何一個具體的技術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忽略真實的個體在技術車輪下的命運。
實際上,CRISPR 技術目前仍然處于非常初級的發展階段。它相當于是把細菌的“免疫系統”當做“剪刀”,剪斷外源 DNA 的特定片段;而這把剪刀目前的精度和可操控性是十分局限的。
就好比一把不趁手的刀,拿去剪什么、剪哪里,目前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剪到手——這或許是當下的倫理最需要考慮的事情。無論如何,被賀建奎們所“編輯”的嬰兒是無辜的。
在他們手中的技術,并不是倫理道德的選擇,而是名利和冒險的驅使。或者說,在一個畸形的學術環境中誕生的技術,社會與文化上的考量通常會屈居于具體的利益,毫無疑問,這必定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倫理問題。這種尚不成熟的技術,在技術樂觀主義的驅使下,必然會使更多的個體淪為受害者。
技術帶來的倫理判斷,并不能和技術本身所處的社會與文化的位置分開。社會文化會左右一項技術的發展,而社會文化帶來的對技術的隱喻,自然而然地會放大一些問題,掩蓋另一些問題。我們對于技術的判斷,對于技術前景的分析,必須要厘清其發展的節理,并思考“我們需要從技術中獲取怎樣的社會”。
我們想要一個以基因判定優劣的社會,還是一個尊重多樣性、尊重個人發展、重視后天環境的社會?我們想要一個技術與社會協同發展的社會,還是被技術及其背后的權力和資本所驅動、無所不用其極的社會?
畢竟,在未來,我們不可避免地會與技術更加深入地結合,我們的生命亦將會與技術相互嵌入。我們會依賴于各種各樣的技術,去延伸我們的感官,去為我們詮釋這個世界,并讓我們做出各種各樣的選擇。
在拷問一個技術是否道德的時候,我們或許應該自我審問,我們所處的社會環境,以及在這種環境中對于技術的理解——基因編輯,對于我們意味著什么?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社會怎么看待基因?怎么看待人和基因之間的關系?只有厘清了這些問題,我們才能正視技術真正的角色,才能更好地與“后人類”時代被技術所形塑的自我相處。
【鈦媒體作者介紹:本文內容來自李子(佐治亞理工大學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博士候選人)。本書《科技向善》的作者司曉和馬永武,司曉是騰訊研究院院長、騰訊集團公共戰略研究部總經理、法律政策研究部總經理、深圳市版權協會會長,同時他也是法學博士,斯坦福大學訪問學者。
馬永武,騰訊學院院長、騰訊大學校長、騰訊企業文化部總經理、騰訊管理咨詢部咨詢顧問。他在 2007 年加入騰訊,和團隊一起為騰訊搭建了完善的公司人才培養體系。同時,負責騰訊公司企業文化的策略研究、文化提煉、公司的內部溝通及文化氛圍建設等工作。】
總結
以上是生活随笔為你收集整理的【书评】《科技向善》:在“基因编辑”这件事中,技术无辜吗?的全部內容,希望文章能夠幫你解決所遇到的問題。
- 上一篇: 抖音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是什么歌,爱不释手
- 下一篇: 滑板20个基础动作教学图解(滑板20个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