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梁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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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如果你生活在北京,你可以說你的故鄉在海南;如果你生活在海南,你可說你的故鄉在文昌;如果你生活在文昌,你可以說你的故鄉在會文。我出生在會文,但是我從來不認為那里是我的故鄉,一直到現在回去都會有一種陌生感,我認為我的故鄉在重興鎮甘村大隊忠厚嶺村——我外婆家。
因為那個地方見證過我的成長,那塊土地分享過我的喜怒哀樂,我與生活在那塊土地上的人發生過非常真切的聯系。
上學
我一滿月,媽媽就把我帶回外婆家,以后基本上就在外婆家生活了,順理成章的,我就有機會在外婆家上學了。外婆家所在的“甘村大隊”比較大,方圓十里村莊很多,為了方便孩子們上學讀書,鄉里除了設有“總校”之外,還設有兩個“分校”,“分校”只設一、二年級,孩子們分校畢業后才能上總校。我讀書比較早成績也不壞沒有留級過,所以在同齡的孩子還在分校“混”的時候我已經跟著比我大兩三歲的小伙伴們上總校了。總校離我婆家大概有五公里的路程,步行大概要半個小時,每天早上五點多就要起床上學。
冬天的早晨,天還沒有亮,村莊里的屋頂上開始飄起炊煙,各種的呼喊聲此起彼伏:“萍啊,茹啊,去學校啦——”大家集中在一起之后開始步行去學校,那時候家里也沒有多余的手電筒,照明的工具是我們自制的“火把”,簡單一點的就是一把干枯了的椰子葉,反正文昌號稱“椰鄉”,這種制作火把的原材料隨處可見,高級一點的砍一截竹子,在竹筒里倒上煤油,竹筒里塞一條破布,竹筒口處堵緊,一個簡易的火把就做成了。一隊衣衫單薄的少年嘻嘻哈哈你追我趕,不一會兒就到了學校了,那時候好像也不怕冷,路的兩邊沒有人家,一路都是黑魆魆的樹叢,但是我們也不覺得害怕,父母也從不擔心我們受到侵害或是被拐,不像現在,孩子下樓玩玩我們都不放心,社會經濟的發展,物質越來越豐富,為什么我們反倒失去了幸福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安全感?
那個時候的孩子也沒有早餐的概念,一般都是空著肚子去上學,最好的就是媽媽把昨天晚上的剩飯炒一炒就是早餐了。外婆愛我,每天早上都會起來為我做一碗炒飯。注意,是炒飯,不是蛋炒飯,加一點油、鹽和醬油,但是在我的眼里卻是無比的美味了。如果時間還早,就在家里把炒飯吃完再去上學,如果時間來不及了,就端著飯碗邊走邊吃,吃完把飯碗往某個草叢里一丟,放學的時候再順便把那個已經爬滿螞蟻的飯碗撿回來就是了。那時候我是上總校的孩子中年齡最小的,伙伴對我的關照會多一點,早起集中上學的時候一定不會漏掉我。可是也有意外的時候,有一天早上外婆估計是起得太早了,我吃完炒飯好久還沒聽到小伙伴的呼喊,外婆以為他們已經走了,趕緊自己送我去上學。一輪寒月西斜,朦朧的月色下祖孫二人打著一個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遠處的村莊不時傳來一兩聲的狗叫與路邊的草叢中的蟲鳴交織在一起,路上總有一種安靜得有點凄涼的意味,這是平時和小伙伴一路喧嘩時沒有的感覺,但有外婆在身邊,攥著外婆的手我的心里分外的篤定。如今外婆已經年近九十,回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不能攥著我的手送我到村口等車了,因為腿腳疼痛。可是她就那樣攥著我的手走了三十多年呢,從我牙牙學語到年近不惑,我多想攥著她的手一直走下去……
白天上學方便一點,可以騎自行車,可是那時候我還不會騎自行車,外婆就會把家里二十八寸的自行車“大巴”推出來,找一個小伙伴騎著帶我去,那輛自行車真高呀,高一點的伙伴還好,可以坐在坐墊上扭著屁股騎,矮一點的伙伴只能從三腳架里騎,奇怪得是小伙伴們的騎車技術都很好,我一次都沒摔過。學校的老師中有一個是跟我們同村的,放學的時候他也會跟我們一起騎車回家,隨著大家陸陸續續的“熙老師”的打招呼的聲音,伙伴們的自行車隊就會自動地忘路邊靠讓老師先走。最近隔了一個月多沒有回外婆家,春節回外婆家的時候驚聞當年經常騎車帶我上學的伙伴已經因為腦溢血不治,留下了三個年幼的孩子,懷著難以名狀的心情,我去看了他的三個孩子……
勞動
在農村生活過的孩子,總會干過各種農活兒,我在這方面比較愚笨,用媽媽的話來形容就是“撒出去讓你搶你都搶不過人家”,除了讀書比別的孩子強一點,我在老媽的眼里基本就是一無是處。雖然愚笨,——別人七歲去放牛,我九歲去放牛;別人八歲會生火燒飯,我十歲會生火燒飯;別人十二歲會割稻谷,我十四歲會割稻谷——總而言之就是比別人慢半拍,但是活兒總是要干的。
暑假和小伙伴們去放牛,炎炎烈日下牛兒在山坡上悠閑地吃草,幾個小屁孩閑得無聊,爬到公路邊的一顆大樹上對著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大聲喊道:“司機——,你的車輪子在轉,快停車看看呀——”今天想起來覺得伙伴們挺聰明的,這調皮話居然也能想出來。山坡上的野果不少,我們最喜歡的是當然是桃金娘(文昌俗話稱“大尼”“羅尼”),熟透的桃金娘是紫黑色的,非常飽滿惹人喜愛,小伙伴們滿山坡跑,發現有掛果多的就大喊:“快來,這里有一棵!”我們大家就一窩蜂跑過去,有些樹高了點我們夠不著摘果子,聰明的小伙伴抓住樹干一陣猛搖,我們就可以“坐享其成”了。中午時分,牛兒吃飽了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然后騎著牛悠悠地回家去。關于“大尼”的回憶最深刻的是我手捧一本《紅樓夢》坐在門檻上,腳邊放著一個小籮筐,籮筐中裝滿外婆剛剛摘回來的熟透的“大尼”,我一邊吃一邊讀,外婆在一旁手搖蒲扇笑瞇瞇地看著我,至今都認為這是讀《紅樓夢》的最佳境界——最愛的書,最愛的果子,最愛的人!如今這已是人生不可再得的享受,當年讀過的書還在,但是外婆年事已高,不可能再到山坡上去摘“大尼”,再說那曾經滿山坡的“大尼”已經隨著村民的開荒種地淹沒在推土機的鐵鏟之下。
外婆家里種了很多胡椒,這是外婆家里的主要的經濟來源。管理胡椒需要的工序很多,而且是每年都要重復做,其中我記得的最繁重的是施肥和挖溝——在種胡椒的那塊地四周挖上寬五十公分深一百公分的地溝來隔斷其他的樹根,防止其他的樹根伸過來和胡椒爭搶肥料,如果周圍的樹很大,溝還要挖得更寬更深一些。干這樣的農活是需要很大的力氣的,一般都是年輕力壯的男勞力來做。可是這時候外公已經去世,外婆沒有兒子,她帶著三個外孫——十四歲的我、十二歲的妹妹、十歲的表弟在屋子后面的那塊胡椒地里挖溝。我們三個配合,一個負責用鋤頭挖,一個用鏟子把泥土鏟到畚箕里面,一個把畚箕里的土倒在胡椒地里,如此輪換。但是我們三個畢竟力氣太小了,溝挖得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淺,外婆沒有批評我們,她一個人負責上述的三項工作,一邊擦汗一邊對我們說:“儂(文昌話里長輩對晚輩的愛稱,也是晚輩對長輩的謙稱)慢慢來,累了就歇歇。”那是年紀小沒有太多的想法,累了就從溝里爬上來歇息,歇夠了又跳到溝里繼續挖,今天想起來,外婆看著正在鋤地的我們心中有沒有涌起無人可靠的涼薄。收工之后回家外婆做飯給我們吃,飯桌上必有一盤外婆自己種的空心菜,配上外婆自己用橘子和蒜頭做的調料,味道極好,空心菜的這種吃法是外婆家獨有的,在別處再也沒有吃到過。
我還幫外婆割過稻谷,那時候我已經考上文昌中學讀初中了。文昌中學是文昌最有威望的學校,在文昌人民心目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誰家的孩子要考上文昌中學那是很令父母驕傲的事情,考上文昌中學,我差不多就以“會讀書”聞名甘村鄉了。那年夏天,當我挽著褲管彎著腰在田里以慢別人兩拍的節奏在田里割稻谷的時候,一個鄰居家的“伯爹”(大伯)悄悄地站在我身旁的田埂上看著我,我抬起頭看到他的時候他笑著說:“儂握筆的手會不會握鐮刀呢?儂這是讀書的料不是種田的料啦,好好讀書考大學,咱們這一帶都多少年沒有出過大學生了。”時至今日,我都沒能為這些當年對我寄托過殷切期望的鄉親們做過什么,慚愧!
送燈
正月十五元宵節,海南文昌民間有一種風俗——送燈。
送燈,即把代表自己后代的大燈送到祖廟,有繼傳香火和讓祖宗保佑子孫平安順利的意思。每年正月十五, 元宵節來臨,家家戶戶都要“送燈”,殺雞宰羊,祭拜祖先,然后敲鑼打鼓舉行送燈儀式。據說文昌口音中“燈”和“丁”是諧音,送燈的習俗表示送去“人丁興旺,家景興隆”之意。這掛燈籠也十分講究,各家各戶所掛彩燈,是以當年這一家所生幾個男孩為準,一般是生多少男孩掛多少彩燈。所以,外面的人一看,哪家掛了多少個彩燈,就知道這家有幾個男孩。到了晚上,村里還請來戲班,演木偶戲,敲鑼打鼓,熱鬧非凡。
祭拜祖先之后,各家各戶將紙燈籠集中堆放,一起點燃。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一切都化為灰燼,但鄉親們的心愿和美好祝福已經燃起。家家戶戶用祖廟里的燈火點燃各自的煤油燈,帶上燈火回家,預示把美好的祝愿和平安吉祥帶回家,保佑子孫后代平安幸福。
但是這送燈的時間各地并不統一,并不都是在十五元宵節,一般從年初八到十五元宵節這幾天中的一天都可以。每年的正月十一,是外婆家送燈的日子,這是這個小村莊除了正月初一之外的一個大日子,白天殺雞宰鵝招待客人,晚上送花燈唱“大臺戲”,鄰村的戲迷必定不會錯過一定過來一飽眼福,一時間村里人聲鼎沸。外婆也是一個標準的戲迷,我對瓊劇沒什么興趣,但每年都會陪她看,就是為了陪她。外公去世得早,兩個姨媽嫁人之后外婆就孤單了,別人子孫滿堂歡聲笑語過年外婆卻形單影只一個人,外孫就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大概是從八、九歲開始我就每年都在外婆家過年,一放寒假我就回去,一直待到正月十一送完花燈之后才回到爸爸媽媽身邊。每年的瓊劇唱的是什么我沒有什么印象,曲終人散之后就挽著外婆的手回家,穿過那條鋪著青石板的小巷,薄薄的月光照下來,不知怎的,心底總會生出一層寒意,也就在這一來二去的行走中,外婆佝僂了腰身,我增長了年歲。
但從2007年之后,我再也沒有回外婆家過年、“送燈”、陪外婆看瓊劇,因為,我結婚了,陪外婆過了二十個春節之后我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好在還有妹妹、表妹,于是另外一個外孫女替代我回外婆家陪外婆過年、“送燈”、看瓊劇,可是今年是外婆一個人過年、“送燈”、看瓊劇,因為妹妹、表妹也都結婚了……外婆日見衰老,記憶力也不太好,我不知道今夜她一個人看完瓊劇之后,走過那條鋪著青石板的小巷的時候會想些什么,我只知道,今年的正月十一,外婆家“送燈”的日子,我在家里帶著自己的孩子想起遠方的她,淚不可抑……
外婆家的廚房后面有一座破敗的房子,房頂早已坍塌,只剩下兀立的墻壁,房子里長滿了不知名的灌木,斑駁的墻壁上爬滿了爬山虎,孩童時代的我對這座沒有主人的房子既好奇又恐懼,據外婆說是家族中一位叔公的房子,他在戰亂中拋妻棄子隨軍隊去了臺灣,唯一的孩子死于六十年代的大饑荒,妻子迫于無奈改嫁他人,只有這荒涼的房子在歲月中訴說著無限荒涼的人生的故事。那時候的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給了我太多快樂和溫暖的外婆的家最后也會長滿不知名的灌木,爬滿爬山虎,我生命中一段很重要的回憶將無處安放。遙想多年以后,我一個人站在荒蕪的墻壁前面緬懷我無法荒蕪的記憶,然后我的老外婆在時光中顫顫巍巍地向我走來……
故鄉故鄉,那個地方見證過你的成長,那塊土地分享過你的喜怒哀樂,你與生活在那塊土地上的人發生過非常真切的聯系,在你牙牙學語的時候他們逗過你,在你搖搖學步的時候他們扶過你,在你取得好成績的時候他們贊美過你,同樣,多年以后當你滿身疲憊滿心蒼涼的時候她也能寬容你撫慰你。經常會想我的女兒會有故鄉的概念嗎?哪里是她的故鄉呢?我們現在住的文昌中學是她的故鄉嗎?這里沒有她的鄉親,只有媽媽的同事。公坡鎮那個小山村是她的故鄉嗎?她從未赤腳踩過那里的土地,她沒有在上學的路上抓過蜻蜓,沒有在田野的溝渠里撈過“雙曼魚”,她和那個小山村的聯系只是一年幾次的來去匆匆而已……
故土故土,脫離了泥土,我們就沒有了故鄉;故鄉故鄉,沒有了鄉親,我們就沒有了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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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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